正文 六五九 聚米空思馬伏波(2) 文 / 美味羅宋湯
開國時候的將領斬獲動輒百萬,難道真的是敵人有這數百萬部隊麼?
當然不是。
如果安南真有七百萬大軍抵抗張輔,還不等這位英國公進兵,他們就被自己的後勤拖死了。
羅玉昆是最近兩年才讀的本朝史書,而且以戰史為主,深感每個軍官都要撰寫戰鬥日記的重要性。只有這樣大規模多角度地將戰爭情況記錄下來,才不會讓後人拿著幾個吹噓出來的數字雲裡霧裡乃至夜郎自大。
「老子暈得很!安南若是這麼好打,怎麼可能一連四次降而復叛,最終逼得朝廷放棄呢!」羅玉昆在老搭檔面前又展露出自己的本性,解開了衣扣,在帳中來回踱步,時不時帶出一些蜀地粗口。
朱家駿等他發洩完了,方才道:「這事顧君恩有私心。他多半是怕兔死狗烹,朝廷跟他秋後算賬,所以才故意搞這麼大的陣仗出來。不過從咱們現在行軍路線來看,他倒是沒有吹牛,糧草藥物也都算跟得上。」
「屁!」羅玉昆渾身燥熱:「要不是青衫醫做出了行軍散,不知道這一路要倒多少弟兄。他那是揀著寶了!也不知道沐公爺怎麼被蠱惑的,竟然也放著獻賊不滅,要先打安南。」
沐國公家的首任家長沐英是太祖高皇帝的養子,在西南戰功顯赫,死後追封黔寧王,子孫世代襲封國公,掛征南將軍印。
當年太祖定下兩大與國同休的功臣之家,一者徐達徐家,再者便是沐英沐家。如今徐氏已經被今上剪除,沐氏也丟了征南將軍印。
不過這一代黔國公沐天波比徐氏忠心體國,更明時勢。被解下征南將軍將印之後,非但沒有怨言。更是大力助劉宗敏在雲南屯駐,同時還遣派滇中將領前往劉宗敏麾下聽令。
這些自然會傳到聖天子耳中。
此番顧君恩欲先打安南,來個千里包抄,沐天波也是親自點兵,隨軍出征,本部人馬並各洞土司。總共七萬之眾負責羅玉昆山地第一軍的糧道補給。
顧君恩說是可以到了安南就地因糧,但是與安南人世代作戰的沐天波卻知道沒那麼容易。
當年人說安南七百萬大軍,正是因為他們民風彪悍,最會舉國為兵。如今明軍再來,即便不至於同仇敵愾,堅壁清野卻怕是少不了的。
顧君恩為了請將,大可以亂說,但作為世鎮雲南的國公,卻不能不拾遺補缺。
為了趕在天冷之前打下交州府。羅玉昆也不得不加快了行軍速度。大軍沿著紅河河谷一路行向東南方。這條路都是山路,饒是滇兵與山地第一師皆是慣走山路的山民,又有特製的裝備,仍舊走得讓人心焦。
而且一旦脫離了雲南境,前方的糧食補給就越發成了問題。又因為顧君恩派人聯絡的都是山洞土人,其信義與否也難保證,更加不能掉以輕心。所以從紅河口到交州府東關縣的這六百里路,羅玉昆已經做好了日行二十里的心理準備。步步為營方是上策。
……
「顧君恩終於出手了啊。」朱慈烺拿著密報,站在華殿偏殿中的萬國坤輿圖前。
身邊的皇太子仰頭看著父皇。很是不解。
朱慈烺一手抱起兒子,一手持著木鞭點了點安南的位置,道:「看到這塊彎曲如弓的地方了麼?」
後世的越南國境就像是一頭海馬,不過現在它還沒有徹底滅掉南方的占城國,所以這海馬還不完整,加上製圖偏差。如今倒像是一張拉開的弓。
更何況皇太子也不知道什麼是海馬。
「這裡就是成祖時候的交趾布政司。」朱慈烺道。
「那現在呢?」小秋官知道成祖是祖宗,但對於具體的代數還沒有概念。
「現在,」朱慈烺跳過了宣宗冊封安南國王的歷史,「現在我們要將這塊土地收回來。」
小秋官點了點頭。
「山地第一軍和滇兵已經從安南的西北角刺入,主力作戰兵力四萬人。」朱慈烺突然考校道:「在咱們大明前面再前面的是什麼朝代?」
小秋官輕輕掰著手指。喃喃道:「……隋唐五代宋夏遼,金元明來十九朝……是金!」
「金不算朝。」朱慈烺糾正道:「蒙元之前,我華夏法統在宋呀。忘記了麼?」
小秋官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咧嘴一笑。
朱慈烺繼續道:「宋朝熙寧年間,安南偷襲欽州、廉州、邕州,並在邕州屠殺軍民六萬人。所以宋神宗以郭逵為主將,派兵反擊。」
「最後誰贏了?」小秋官問道。
「你猜呢?」
「安南人亂殺人,這是無道,肯定是他們輸了。」小秋官很認真地回答道。
朱慈烺有些意外,問道:「誰跟你說無道就會打敗仗?」
「孟子說的。」小秋官答道:「不過是黃先生轉述的,他本人沒來。」
皇太子沒有到出閣講學的年紀,所以識字的任務歸於宦官和女官。朱慈烺讓黃道周回京,一方面是因為他在士林的聲望,另一方面是他的書法不錯,可以給小秋官啟蒙。
「打仗勝負有多重因素,並非道義一條。」朱慈烺的木鞭指向北方:「如今這一大塊地方,在北宋熙寧時候都是遼國的地盤。宋朝對南面用兵,遼兵就要打宋朝的北面,這就成了兩面作戰。再加上西北的西夏,宋朝就要三面用兵,怎麼都吃不消的。」
小秋官的眼珠子在地圖上轉了又轉,怯生生道:「還好現在沒有了。」
「這是大戰略,對宋很是不利。」朱慈烺道:「在具體環境裡,安南國時疫橫行,瘴癘極重,宋軍因為染病而死的戰士就近乎一半。所以最後這場仗並沒有徹底打出輸贏,而是雙方言和。」
「那些人豈不是白死了?」小秋官驚疑地看著父親。
「的確。」朱慈烺道:「而且道義沒有得到伸張,人民沒有得到補償,軍隊沒有得到榮譽和士氣,蠻夷沒有得到懲戒……大宋虧得很厲害。」
小秋官皺起了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朱慈烺繼續道:「所以打仗的事一定要慎重。但是慎重並非逃避。因為宋朝的教訓,我朝官有些矯枉過正,一方面害怕打仗,另一方面又不肯說和認輸。這都是不對的。在條件允許的時候,能打則打;條件不利於我的時候,能不打則不打。」
「爹爹,那現在咱們可以打安南了麼?」
「當然,因為條件已經對我朝很有利了。」朱慈烺笑道:「而且很快還有兩支大軍會攻向安南。」
朱慈烺對小秋官說完,轉首一直等候旁邊的陸素瑤,道:「宋交熙寧之戰值得總結教訓,讓周衡做一個專題。」他輕輕點了點太陽穴:「我記得交趾罷省之後,作為藩國還很不老實,幾番擾我南疆,這事讓周衡找一下,向國人說清楚。」
陸素瑤知道這是皇帝陛下對攻伐交趾進行輿論戰了。等鋪天蓋地的宣傳攻勢打開,顧君恩出兵安南就有了道德優勢,就算有人發出反對聲音,也會被人指為「秦檜」之流。
……
若想在一片野地徹底根除雜草,唯一的辦法就是種上麥子。
這說法對於人的思想也是一樣。
朱慈烺前世只是個職業經理人,這輩子就算看了點古籍原典,也不過就是應景而已。鐵杵能夠磨成針,木杵只能磨成牙籤,以朱慈烺的資質,就算再活一輩子也不可能成為思想家。
既然不是思想家,要想讓別人接受自己的思想,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從前人的思想中截取一部分,種植在百姓的頭腦中。
在沒有經歷過亡國之痛的位面,要想剷除儒家思想是不可能的。好在孔子死後,儒家分了十八派,各弟子賢人皆成一派,所以不用擔心沒有素材可取。朱慈烺所取的素材就是大部分的「公羊儒」,也就是漢武帝所選取的「麥子」。
公羊儒在儒家中屬於較為偏激的思想,其中核心就是「大一統」、「張三世」,以及「大復仇」。
大一統非但指國土,也指人心,但公羊儒在魏晉之後就成了「絕學」,傳承湮沒不可查,所以本身不具備呼籲「大一統」的能力。
張三世指的是社會由亂而治的規律,已經被許多學家所接受,但其根本原因還沒有被人揭露出來。
朱慈烺最喜歡的是「大復仇」。
當年漢武帝以此推動了對匈奴不死不休的征伐。今朱慈烺發動北方攻略,也是基於對蒙古人的大復仇。眼下征伐交趾,也是報成、宣時候的國仇以雪恥,能夠輕易佔據道義制高點。
而且交趾立國源自秦室趙佗,以及他所率領的大秦百越軍團,從根源論屬於諸夏一脈。然而這支諸夏竟然變為蠻夷,而且還反過來侵略諸夏,屠戮華夏子裔。這簡直比蒙韃、胡虜還要可惡!
如果說宋朝的仇輪不到明朝來報,但華夏之恥卻是每個華人都不得不承負的。
現在大明的識字率恐怕是千年以來最高的了,國家的聲音可以傳遞到每個村落,輿論戰的優勢越發顯現出來。而且安南米在這些年間已經流散到了華夏各地,誰都知道安南是個水土豐茂,一年兩收的產糧重鎮。
如果能夠收復交趾,豈不又是一個河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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