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二二零 野蔬充膳甘長藿(一) 文 / 美味羅宋湯
「王家兄弟,幹活呢?」村裡老人走到了王老五的地頭,蹲下身撿起一塊土坷垃,輕輕一用力便碾成了粉末,灑落地上。這是地裡缺水了,土結不起來。他拍了拍手,站起身,這塊地的主人正朝他憨笑,只是沒說話。
「是這兒,」老人道,「縣裡要人開渠,把龍王河的水引過來。」
「好事。」王老五乾淨利落說道,仍舊蹲在地裡用小鏟子除草。
「是好事,就是要出人。」老人叉著手道:「縣裡包吃的,各村要引水的自己出人力,可沒工錢,就問你去不去。」
「去。」王老五嘿嘿一笑:「給自己地頭上引水,還要啥工錢呀。」
「你這麼想就對嘍。」老人很高興,站起身道:「俺們山東其實是個好地方,就是缺水給鬧荒的。你這一畝二分地呀,要是有了水還真不賴!別看也是拋荒幾年的,但是一直長著苜蓿草,地裡肥著呢!」
「就是。」王老五笑了笑,道:「就是沒種過這土豆,心裡沒底。」
「這東西好種!放著心吧。」老人其實以前也沒種過,不過他去縣裡開會的時候已經聽大令說了,要不遺餘力勸農開墾荒地,種植糧食。尤其是傳統農家眼裡的廢地、灘涂地、山石地、鹽鹼地,種不得稻穀果蔬就要種土豆、蕃薯、玉蜀黍。
玉蜀黍還算好,老年景的時候就有人種過,只能混個飽,味道卻不怎麼樣。好處是不挑地,命賤好養活。土豆是京中傳來的,聽說是專供皇帝家吃的好東西。也是不挑地,照法子扔地裡就能一窩窩地長。蕃薯倒是比這兩樣都好吃,又能在鹽鹼地裡長,官府也按戶口上的名字給發了種苗。
「說起來啊,前兩年大旱的時候。要是縣裡是王老爺坐堂就好了,絕不至於餓死。」老人感歎一聲,突然叫道:「哎哎,你扔的那是啥?」
「草啊……」王老五一愣。
「這就是苜蓿!好東西。」老人都被氣笑了,快步走進田里,撿起地上的「雜草」:「這東西耐旱。前幾年大旱的時候是活命糧!今年縣裡又是開渠又是挖窖,還拉了不少冰,看起來是用不著它了,但這草喂牲口也好得很,上膘!」
「嘿嘿。」王老五尷尬一笑,連忙去地頭上拎了竹簍過來。將拔下來的苜蓿扔了進去,笑道:「回頭給您家裡送去,正好喂驢。」
老人眼都笑瞇了,只是道:「那咋好意思。」
「應該的,我們爺倆來這兒,人生地不熟的,全靠您老照顧著。」王老五難得地說了一長句話:「何況俺家裡也沒牲口。」
老人也不再推辭。放低了聲音,像是娘們說體己話似的,道:「其實老漢我看得出,兄弟你讀過書吧?」
「呵呵。」王老五沒否認,只是笑了笑。
「讀過書為啥不跟縣裡說呢?」老人往後一仰,眼睛一瞪:「只要識得百十來個字,就能考個甲、乙、丙、丁……對!丁等文憑!到時候就在縣裡抄抄寫寫,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地就拿銀子,不比在地裡刨食強?」
「嘿嘿,就俺認識的那兩個字。不去露醜了。」王老五搖頭道:「還是自己有塊地心裡踏實。」
「你這地還不算是自己的。」老人道:「得你家種滿二十年才給你呢。」
「也就二十年,快得很。」王老五憨笑道。
老人也笑了:「的確快,一眨眼啊,就過去了。哎,你家哥兒也十五了吧?」
「是。肖龍的。」
「那為啥不給他獨立一個戶口?」老人一拍腿:「你跟他一個戶口,他就只能得四分地。你讓他獨立個戶口,就是八分!你也是識字的,這帳咋算不過來呢?是縣裡沒跟你說?」
「說了說了。」王老五連忙道:「俺是怕萬一各家出丁口,這不是還可以有個留下照顧地裡的麼?」
「你小心眼了吧!」老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朝廷都說了,山東全省免徭役!知道是誰跟皇爺說的不?是太微星君,太子爺!蓋了朱印的告示都貼村裡來了,誰還敢拉丁口?你來這些天,聽說誰家男人被拉去了麼?前幾天劉芳亮十幾萬大軍前來打咱們,太子爺親自披掛上陣,卻也沒拉你去吧!」
「那倒是。」王老五聲音低了下去:「太子爺是了不得。」
「所以啊,老漢勸你一句:早早給你家哥兒去立個戶口,日後人多可就沒好地啦。」老人拍著王老五的手。
王老五低頭受教,連連頜首。
「爹!爹!爹!」
遠遠傳來一聲略帶稚嫩的喊聲,帶著少年人跳躍的喜悅。
王老五和老人朝遠處望去,不一時便見一個身穿青短衣的少年朝地裡跑來,手中捧著一團毛茸茸的黃球。待那孩子跑得近了,兩人才看清那黃球原來是一隻小雞仔。
「哪兒來的?」王老五面孔一板,聲音中透著寒氣。
老人見了沒說話,心道:這漢子家教還挺嚴,其實哪個娃娃沒有幹過偷雞摸狗的事……
「學校裡先生給的。」少年被父親一吼,之前的喜悅登時化作烏有,連忙道:「只要願意養的,都給一隻。」
「給我說實話!哪有平白無故就給雞仔的!」王老五緊握手中的鋤頭,微微揚起,好像隨時會打上去一般。
「真的!不信你問先生去!」少年跳開一步,急道:「只要交三斤蝗蟲,就給一隻小雞仔。若是養得好,還可以用蝗蟲換!二狗、大妮、二妮都有呢!爹!我啥時候騙過你了!」
「當真?」
「當真!」
「三斤蝗蟲?」
「三斤!」
父子倆一問一答,總算平緩下來。老人這才湊上來,道:「這蝗蟲可以喂雞鴨,就是別喂得多了,否則要拉稀拉死。」
「哦!我聽先生說了。」少年朝老人行了個禮,笑道:「先生還說,就是雞糞也是好東西,能肥田。」
「丫?黃德素還知道這個?」老人一愣:「這太子爺真是神仙,竟然連這樣的狗官都調教得懂農事了?」
「不是黃先生。」少年道:「是新來的陳先生。以後黃先生教識字,陳先生教博物。」
「陳先生?」老人又愣住了:「哪個村的?」
「聽口音是都中的,他說他以前是南海子的淨軍。」
「哦,原來是北京來的老公。」老人轉頭對王老五道:「如今聖駕一來山東,宮裡的人也都來了。老漢上回去縣衙公幹,還碰到兩個面白無鬚的老公在裡面抄寫。看著也沒什麼怕人的。」
「陳先生可和氣了,字也寫得漂亮。」少年補了一句:「不比黃先生差。」
王老五不樂意聽兒子說這些,道:「快回家去把雞仔放了,趁著天光把今日學的功課溫習了。」
「得令!」少年蹦開一步,嘴巴一咧,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邊倒退著跑,邊叫道:「爹!你在地裡抓了蝗蟲可要給我留著!我還要養一隻公雞打鳴呢!」
王老五揮了揮手,表示知道了。
老人也樂呵呵背了手,嘴裡哼著小曲,自顧自走了。
自從朝廷重建申明亭,每個村都要推選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這老人雖然不算是個官,但什麼都能管,照縣裡的說法就是要「教化風俗,調解爭端,勸農務本,和美鄉梓」。
每隔個三五天,縣裡的牛車就要來一趟,將附近幾個村的老人接過去,又是奉茶又是給蔬果,縣令親自陪著吃一餐飯,聊上許久方才送回來。而且見官不拜,這在以前可是只有過了七十才能享受的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