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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一零四 西風催客上馬去(九) 文 / 美味羅宋湯

    「大當家的,這兩天哨騎往來真是多,朝廷又要發兵了吧?」

    踞座在高高木背交椅上的是個獨眼壯漢。一道從額頭斜拉到面頰的刀痕,彷彿將他的頭顱劈成了兩半。正是這一刀奪去了他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個坑窪的肉坑。他用僅剩的那隻眼睛掃量著大廳裡分了左右的手下,甕聲道:「城裡的消息還沒來麼?」

    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面一陣腳步聲,有人高喊道:「軍師來了!」

    一個身穿齷齪長袍,髮髻散亂,卻戴著一頂方巾的文士大步走來,手中捏著一柄折扇,一記記打著手心,見了眾人未語先笑,倒是有些癡狂的模樣。

    其他人不以為意,靜靜看著他。

    「好事!大好事!」那落草的文士健步走到獨眼悍匪左首側的交椅前,老大不客氣地坐了下去,道:「這些天探馬飛馳,原來是朝廷要兵援洛陽。」

    「這好在哪裡?」悍匪不以為然,用一隻眼睛打量著自己的軍師。

    「是東宮皇太子去撫軍,皇帝老兒封台拜將,把天子儀仗都給他了。如今東宮外邸門外打著兩桿大旗,一書替天行道,一書代天御狩。」文士滿臉欣然,一口氣說完,突然臉上一寒:「所以我叫人把那探子拉出去打了一頓。」

    「哦?為何要打他?」大當家的問道。

    「這廝恐怕就是在茶樓裡聽了兩段說書,竟敢回來蒙咱!」那文士怒道:「皇太子是撫軍,又不是落草,寫什麼『替天行道』!」

    「就是,咱們落了草都沒寫。」有頭目附和道。

    「要不咱們也寫個?」有人提議道。

    「拾人牙慧,都被用爛了!」有人反對道。

    「連闖賊都會說什麼『奉天倡義』,咱們還『替天行道』?」

    ……

    一時間,山寨大廳之中物議紛紛,議題卻已經轉到了該打什麼旗號上。

    「都給咱閉嘴!」獨眼悍匪一聲暴喝,豎起食指,緩緩往上指去。

    眾人順著大當家的手指,目光一寸寸往上移動,當手指停住時,他們也看到了高懸廳堂上的那塊匾額,如同被雷打了一般,瞬息之間便收住了調笑,面色凝重起來。

    「看到嘍?」巨漢高舉著手臂,冷冷問出三個字。

    眾人紛紛垂頭,再不敢有絲毫放肆。

    「忠孝精誠!」巨漢一字一頓,聲若雷霆:「咱們身在草莽,心懷忠孝,莫非這幾年消磨,你們就已經把忘了督師不成!」

    眾人頭垂得更低了。

    巨漢這才吸了口氣,轉向那邋遢軍師,道:「以軍師看,這消息好在哪裡?」

    「皇太子做事合我脾胃,他要去洛陽撫軍,我就覺得好。」軍師絲毫沒有一副智謀之士的模樣,也不顧天氣寒冷,一把甩開扇子猛扇。那折扇原本是素面,卻已經髒得發黃,上面還有點點酒漬油污。

    「屁話。」大當家的面色一沉:「是問你可有什麼鬼主意。」

    「鬼主意沒有。」軍師傲然道:「讓你們這些鬼還陽的主意倒是有一個。」

    「屁話少說!」

    「去投靠皇太子,給自己撈個出身。」軍師一副理所當然地模樣說道。

    「老子不稀罕出身。」那大當家的臉色一沉,剩下那顆獨眼卻滴溜溜打了個轉:「不過……督師還是連個謚號都沒有麼?」

    那軍師搖了搖頭。

    「你說,咱們要是招安了,能給督師換個謚號不?」大當家似乎已經有了主意,小心求證道:「你不是說文人都得有那個才算一輩子沒白活麼?」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唉,唉,唉……」軍師滿臉痛苦,手裡折扇闔起,重重打著的手心。

    「你又發什麼癲?」當家的罵道:「話說清楚些,到底怎麼個打算?」

    「是這……」帶著方巾的文士背過一隻手去,隔著衣服抓了抓背上的癢處,道:「這幾年兄弟們在這片也算打響了名頭,人前人後也一副人模狗樣的架勢,可是仔細想想,咱們有多少斤兩?」

    這話一出口,眾人一陣沉默。

    「我不過是在督師帳下督辦糧草的一個師爺,又不是什麼臥龍鳳雛之才。」那軍師落寞道:「你不過是個親兵,督師連話都沒跟你說過。這些個就更不說了吧,算個球!」

    這群山中悍匪聽了軍師罵人,卻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他說得的確是事實。

    在這片山中,勇力第一的獨眼龍,以及智謀無雙的毒書生,其實只是兩個小人物。

    真正的小人物。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小人物。

    「招個球!誰來招我們!官軍一到,咱們連個辯訴的機會都沒得就給人剿滅了!」毒書生指著這些嘍囉,大聲吼著。

    獨眼龍歎了口氣道:「軍師說得有道理。」他又抬起頭道:「不過你每回發了癲,都有個還算不甚臭的鬼主意,說來給俺聽聽。」

    「主意?」毒書生冷笑一聲,抓起桌上的辦碗水,咕嚕灌下,道:「只有一個:投奔。」

    「投奔?」獨眼龍一愣。

    「不投奔還能怎樣?」毒書生嚷道:「若是個手下沒兵的督撫,咱們還能打著督師的旗號,尋個出路。然而碰上東宮皇太子,你去求人招安,人家理你是誰?說你蕭東樓能打?還是說你面皮生得美,可以侍酒?」晚明南風之盛漫及軍中。許多督撫大將都找一個細皮嫩肉的孌童侍酒,誠如美妾一般。

    蕭東樓,也就是那個獨眼龍大當家,抬手摸了摸眼上的刀疤,只覺得一陣火辣辣地疼痛。

    「少放狗屁!」蕭東樓罵道:「投奔過去人家就能要咱們麼?」

    「你狗ri也就是市井裡混的,被督師賞識才收在親兵營當了家丁,如今重**舊業不是一樣?」軍師笑罵道:「咋?捨不得這份家業?」

    「這算**毛的家業!」蕭東樓回罵一聲,望向手下這些頭目。這幫人多是當年一同參軍行伍的戰友,戰敗之後匯聚起來落草為寇,平日裡打家劫舍,襲擾商路,因他最能打所以奉他為大掌櫃。仔細說起來,兄弟情分還是多過主從之別。

    「大當家,軍師,我黑皮只問一句:東宮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值得咱們賣命麼?」座下有個光頭上貼著膏藥的頭目,從頭到腳一身黝黑,就像是碳堆裡爬出來的一般。

    這黑皮一開口,其他頭目也忍不住嘟囔起來,無不對大明的官老爺們失去了信心。若是再能出個督師那般的英才,就算是肝腦塗地也沒二話。但要是攤上個庸才,那還不如呼嘯山林,碰上肥羊就拔刀子吃肉。

    「我跟你們這麼說吧。」毒書生雙手一撐桌面,蜷曲兩腿蹲在了交椅上,歪著腦袋想了想,道:「太子前兩個月出的皇宮,住在王府大街,賑災防疫。就是那個疙瘩瘟。」

    眾人一聽疙瘩瘟,紛紛吸了口冷氣,滿臉駭然肅穆。這些人都是河北人,知道疙瘩瘟的厲害,一旦流行開來,便是一個村子死掉大半,只要染上就斷無生路,十分可怕。

    「太子是太微星降世,很快就把疙瘩瘟給鎮住了。」毒書生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這太子有些能耐,是個好太子。」蕭東樓敷衍應道。

    「要只是這樣,我才不會想去投奔他呢。」毒書生哼了一聲,又道:「後來你們猜怎麼地?城裡小戶人家都不遭瘟了,偏偏那些大戶人家,豪門貴族家裡開始遭瘟了,一遭就是全家死絕,沒有一個人逃得掉。」

    「是太子讓瘟神去的?」眾人面帶驚悚,紛紛議論。

    「嘁,太子要有這本事,開壇做法不就行了?還用出宮?」毒書生嘲諷道:「自那以後,城中那些貴人們都開始給太子捐錢了。」他頓了頓,又問了一句:「你們懂了沒?」

    蕭東樓最先反應過來,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不給錢就遭瘟,這忒**狠了!」

    「你當皇太子跟你個莽夫一樣?」毒書生瞥了蕭東樓一眼:「萬一真起了瘟疫誰吃得消?整個京師之中,太子是唯一懂這疙瘩瘟的,他手下有兩撥人。一撥叫青衫醫,是太醫院的御醫。一撥是東宮侍衛營。青衫醫說哪家遭瘟,侍衛營就將哪家團團為住,一個都走不脫。懂了沒?」

    「說你遭瘟你就遭瘟,沒遭也遭!哈哈哈!」蕭東樓哈哈大笑起來:「這太子身邊有高人吶!」

    「是啊,八成也是山上下去的大王!」毒書生又給他個白眼:「從這事上,學生我是覺著,這太子真是他老朱家的種!跟太祖、成祖一樣,手黑!」

    「這……那……咱們要是跟了太子,日後不也得遭了?」黑皮聽得目瞪口呆。

    「就你也配?要想被皇帝忌憚,怎麼也得先封個公侯!」毒書生往地上吐了口痰,望向蕭東樓:「去還是不去,你說!」

    蕭東樓摸著眼上的刀疤,沉聲道:「我就想知道一件事。」

    「啥?」

    「太子爺這麼做,連你都看出來了,京師上下都是傻子?沒個大官**他?」蕭東樓疑惑地看著自家的軍師。

    「你魘著了?」毒書生不屑道:「那是太子爺!皇帝的親兒子!我要說你婆娘**我,你信我還是信你婆娘?再說了,遭瘟死的全都燒成了灰,連個人形都沒有,你說人家沒遭瘟,是被太子砍死的,憑證呢?沒憑沒證的你敢攀誣太子爺?嫌命長?」

    蕭東樓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重重一拍桌子,道:「這他娘的太子是有勇有謀啊!老子得去跟他混,說不定真能給督師掙個謚號。你們怎麼說?」

    底下一干嘍囉頭目十餘人,都做的刀刃上舔血的買賣,死人堆裡殺出來的,聽掌櫃的這麼一說,心中不免動盪,左右議論開來。忠孝精誠匾額之下,頓時悉悉索索一片輕響。

    是走,還是留,這是個問題。

    因為這個非此即彼的問題,議論之聲越發響亮起來,終於變成了爭執,咒罵。

    「留個球!」黑皮突然跳上了柳木長桌,拔出腰刀往桌上咚地一插:「老子開始覺得殺幾個大戶,搶錢搶糧搶女人比當兵吃糧爽快。這幾年來卻越發膩味!這殺人殺得算個什麼名堂?當年老子跟著督師殺流賊,殺建奴,那才是好漢!大當家的要走,老子就跟著,你們誰要留下的,日後咱們就是官賊不兩立!」

    「黑皮,」蕭東樓盯著黑皮,叫了一聲,「你個驢球ri下的,敢在老子面前拔刀了?」

    黑皮一股豪情瞬間不見,如同蔫了的茄子,嘿嘿自嘲一聲,爬下桌子。

    「這事,」蕭東樓環視當場,「得跟寨子裡每個人都說清楚,有人要留下,可以。不過走的人每人一套鐵甲,兵器齊備。剩下的東西看他們守得住不。二虎山那些夯貨可是打咱們的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

    「大當家,軍師,」席中靠前一個中年男子沉聲道,「好些弟兄都有家口,若是要跟著走,難不成就拋妻棄子了?」

    蕭東樓沉吟片刻,望向軍師。

    軍師皺了皺眉頭:「大當家一走,這寨子多半也守不住。索性這麼,要走的人就去投太子軍。不想投軍的,分了銀子買些地,過安生日子去。日後兄弟們僥倖不死的,也好有個奔頭,老了也有個照應。」

    「軍師說得有理!」蕭東樓拍了拍桌子:「就這麼定了,大家出去跟弟兄們說清楚。咱們原本就是官軍,當個球的土匪!要走要留悉聽自便,也沒啥好強求的。早些個給老子把人數數出來!」

    「是,大當家的!」眾人紛紛應承,匡啷啷拿了各自兵器,一窩蜂往外散去。

    蕭東樓出手如電,扣住了軍師的手腕,輕輕一扯。

    只是輕輕一扯,毒書生便被拉了個踉蹌,整個人都差點被拽到蕭東樓懷裡。

    「你剛說我婆娘**你,不會是真的吧?」蕭東樓壓低聲音問道。

    「你猜。」毒書生一臉狡詐惡徒模樣,其實是被巨漢這鐵箍一樣的手捏得骨頭疼。

    「肯定是假的!」蕭東樓一臉堅定道。

    「你信我?」毒書生又問。

    蕭東樓眼中閃過疑惑,道:「你雖只是個師爺,嘴又臭……不過說話倒還算靠譜……我**她十八代祖宗!她真**你?」

    「嘿嘿,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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