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百五十六章 認證不認人 文 / 豬要上樹
坐票車廂如此大的人群,挨個檢查不太現實,所以通常都是隨機抽查,而隨機抽查的目標,要靠列車員的眼力,他們也是看人抽查的。衣著打扮氣質還不錯的人,他們不會抽查,主要就抽查那些看起來缺錢的主,比如返鄉的農民工就是重點抽查對象。
所以,石利民才連找票的心思都沒,因為知道,不會查他。
果然,一個30多歲,穿戴整齊的列車員,表情認真的在走道上隨即抽查車票,主要就是找過道上的農民工。當然,他也不會抽查個不停,象徵性的抽查幾個就了事。所以很快就抽查到劉羽附近一塊的站票同志。
「你,票拿出來看看!」列車員在劉羽身側飛快掃視了一圈,將目標定在緊挨劉羽地上坐著的一個農民工。說他是農民工,絕對沒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意思,實在是他一身打扮,想讓人不當農民工都難。
這位年過四十的大叔,在地上墊了一張報紙,雙膝拽在一起,手裡緊緊抓著兩個灰色蛇皮袋,裡面裝著捨不得丟的鍋碗瓢盆,另一個蛇皮袋則裝著家裡帶走的床被,如今要再帶回去。
他身穿舊式軍大衣,洗得有些發白,衣領發卷,袖子處兩塊醒目的不規則油漆斑塊,下擺處幾個被煙燙破的洞口,裸露著發黃的棉花。下身是一條寬大西褲,非常舊,已經分不清是黑色,還是灰色,上面殘留著工地上的灰塵。他腳上則穿著一雙軍綠色的球鞋,皺巴巴的,佈滿了白色的泥垢,配上邋遢的亂髮。以及黃色發焦,有著深深皺紋的面龐,整個人看上去非常落魄。
就是這位大叔,被列車員要求查票。
大叔的眼睛明顯有些躲閃,在周圍人開始注意到他時。他眼裡有著怯意,在他眼裡,列車員整齊的制服就是最大的威懾。大叔乾裂的嘴唇蠕動了下,似乎想申辯什麼,可對上列車員那冷冽的眼神,還是緩緩將手伸進大衣口袋。緩慢的揣出一張皺巴巴的票,握在掌心,只露出票的一角。
「我有票。」大叔大拇指和食指看似巧妙的蓋蓋住了票面的中下方,他眼神泛怯的望著列車員,目光波動,似乎在期待能矇混過關。
但是很可惜。大叔的「聰明」沒能瞞過火眼金睛的列車員,冷著臉毫不留情從大叔手裡抽走車票,端到自己掌心觀看,這一瞬間,大叔臉色瞬間變了,抿了抿嘴唇,眼睛不由自主的睜大。一眨不眨盯著列車員的表情,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希望列車員不要看出問題,或者,看出問題能放他一馬。
只是,列車員終究沒能如他所願,那嚴肅的表情,浮現出一抹鄙夷的冷色,目光從車票上移開,落在大叔身上。冷邦邦道:「就知道有問題!你這是兒童票!」
原來,大叔竭力用拇指和食指蓋住的,就是那個「孩」字,這是一張兒童票,以大叔的年紀。持有兒童票,當然有問題。
大叔臉色刷得漲得通紅,他感受到了周圍人那隱晦的目光,大庭廣眾被人拆穿,面子難看。
大叔漲紅著臉,囁嚅著說:「兒童票和殘疾票不是一樣的嗎?」
列車員打量中年人一番,道:「你是殘疾人?」
「我是殘疾人!」大叔肯定道。
「那把你殘疾證拿出來給我看下。」列車員手一伸,不容置喙說道。
大叔緊張起來,說:「我沒有殘疾證,買票時,沒法出示殘疾證,買票的那個人就給了我一張兒童票,票價跟殘疾票是一樣的,一分錢不差!」
列車員似乎發現了關鍵信息,不由自主的冷笑了一下「沒殘疾證,怎麼說明你是殘疾人啊?」
大叔感受到越來越多的人看過來,更緊張和不安了,紅著臉,嚅嚅說道:「我給你看……」說完,大叔鬆開手裡兩個蛇皮袋,飛快解開右腳攜帶,脫掉破舊的右球鞋,挽起褲腿,一個只有半隻腳掌的殘缺腳,呈現在人眼前——他真是殘疾。
然而,這只殘疾的腳,只在列車員那裡換來了一個斜眼「給我看腳幹什麼?我要的是殘疾證!要的是殘聯蓋的鋼印!」
大叔苦著臉,解釋道:「我沒有當地戶口,人家不給我辦殘疾證,我是給人幹活弄的,人家跑了……」
「少扯沒的,我就要殘疾證,有沒有?沒有跟我來一趟,把票補上!」年輕列車員毫無憐憫,說道。
大叔悶著頭:「我是殘疾人,沒有證也是殘疾人……」
列車員再三呵斥,大叔就是賴著不走。
隨後,列車長被驚動,趕到了這邊,列車長年紀四十上下,大概掃一眼,詢問情況。大叔又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遍。
哪知,列車長也問:「你的殘疾證呢?」
大叔挽起自己的褲腿,又去脫鞋子:「我給你看我的腳,我真是殘疾。」
不料,列車長不耐煩道:「我們只認證不認人,有殘疾證才是殘疾人,沒有殘疾證不能享受殘疾人票待遇,你跟我來,辦理補票手續。」
大叔抱以希望的列車長,給與了他絕望,大叔如鯁在喉,聲音裡出現了哭腔:「我的腳掌被機器扎去了一半,再也打不了工,住院費是我借的,半張火車票,還是工友湊的,再沒有多的錢了,你們行行好,放我一馬吧?等我有了錢,再還給你們不行嗎?」
「那不行!這是列車上的規定。」列車長堅決的說:「把你東西拿著,跟我去一趟車警室,把你的問題說明白。」
大叔終於沒忍住,老大一個男人,當著一眾人哭了。在列車長再三催促,最後威脅通知乘警後,大叔終於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用粗糙的手掌擦著紅腫的眼睛,抹掉臉頰上的老淚,跟在列車長和列車員後面。
如果大叔沒有錢補票,只有在下一站火車停靠時被放下,交到當地的鐵路公安。
望著大叔哭著的背影,周圍的乘客沒誰還能談笑自若的說話。
劉羽深吸一口氣,一股無言的感覺在心頭翻滾。
沒有殘疾證,就不是殘疾人——這句話,面對一個只剩下半邊腳掌,連車票都是工友湊的殘疾人,他們如何說得出口?
難道,一個殘疾人,沒有證,他便連做一個殘疾人的資格都失去了?他失去了身體寶貴的一部分,失去了一輩子的健康,失去了人生,他失去的還不夠多嗎?到了最後,因為一張小小的證,一個巴掌大的本子,一個淺淺的殘聯鋼印,他就連成為殘疾人的資格也失去了嗎?
扶助弱小,愛護殘疾人,這是從小學課本就開始教育我們的,我們一直在被告訴,殘疾人是社會弱勢群體,要從各方面照顧他們,這是全社會的公德。但是,眼前呢?一張小小的證就狠狠抽了我們所接受的教育一耳光!
這件事告訴我們,我們要愛護的不是殘疾人,而是,殘疾證!沒有殘疾證,就不是殘疾人,哪怕,眼前確確實實站著一個身體殘缺的弱者,但它沒有殘疾證,就不值得我們扶助。這,就是這件事想教會給我們的嗎?
難道,我們的社會公德,我們對殘疾人的愛護,必須建立在一張小小的證上?以至於,認證不認人?所謂的對殘疾人的特殊待遇,其實是基於一張證,而不是基於真心實意的扶助?
冷漠的人心,無論如何醞釀不出愛心,就像這個列車員和列車長,他們的麻木冷漠,在本該扶助殘疾人的殘疾票上,被揭露得淋漓盡致!
一張殘疾證、一張火車票、一個殘疾人,構成了可笑,又可悲的一幕。
「等等!」劉羽站起來,遙遙一喊。
閉著眼的石利民,睜開眼,眼裡有一絲無奈的苦笑,劉羽還是出手了。
列車長几人停下來,回頭打量了劉羽一眼,說道「什麼事?」
劉羽離開座位,噙著一絲淡淡的厭惡,掃了列車長和列車員一下,說道:「他的票,我補了,他的證,就在腳上,你們看不到,不代表別人都是瞎子。」
列車長望了劉羽一下,沒吭聲,轉身就走。
列車員冷著眼盯著劉羽:「你罵誰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