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百六十九章 慢搖檣櫓 文 / 生猛大章魚
王本固這彈劾本章的副本送到徐階手中時,徐閣老正與張居正商談開海一事。在他的弟子門人中,張居正算是最支持開海的一個,而且對於其中利害干係看的也透徹。徐階從本人角度,並不支持開海,更反對收稅。要知他是松江的第一大地主,松江府華亭縣良田的一半都是徐階的,那可比嚴鴻那台州臨海縣的田地多出幾十倍。徐閣老家財豪富,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家地多,而且不納賦稅,光是收租子就足以吃的滿嘴流油。如果朝廷真的開始收士紳官員的貿易稅,那麼將來是否會收土地稅?如果開徵土地稅,那自己一年得往外吐多少錢糧?所謂收錢容易掏錢難,讓徐階收錢佔地,他自然高興,讓他掏錢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不過他好歹能分的清主次,知道目前第一要務是結好天子。張居正也指出,這開海收稅的事,必然是天子的意圖,否則嚴家搞這個幹什麼?而且這事將來如果是嚴家負責的話,那他們必然要去承擔收稅的責任,就等於是放到了文武百官的對立面上,那麼這事搞成了,其實還是嚴家要倒霉。
既然這開海的事能結好皇帝,不得罪嚴家,而以後又能讓嚴家被置於火上烤,徐階自然樂見其成。待看了這彈劾嚴鴻的奏折,徐階初看時眉頭微皺,倒也未動聲色,看到最後一條,卻勃然道:「王本固越活越回去了,這彈劾本章怎麼能這樣寫法,他這御史還是不要做了。徐海的案子是天家下旨赦免,便已是鐵案如山,此時再說什麼赦免徐海有錯,那不是說錯在天家?如此彈劾,天家便是再怎麼動怒,也不會處罰嚴鴻分毫,這是參他。還是保他?」
張居正接過本章,看了一遍之後,心中瞭然。恩師雖然說的是徐海,實際上發怒的原因。還在最後一條。徐家在松江搞的勾當,他也不是不知道,王本固這奏折,自然也碰了恩師的肺管子。再說,如今朝堂之上,袞袞諸公,誰不接受土地投獻?台州這萬畝土地,良田及貧田兼有,算不得什麼大手筆,連這彈劾本章上也只寫田產萬餘畝。而非良田萬餘畝。老師家的田地裡,光良田可就有四十萬畝了,這奏折要是准了,老師又該如何自處?
不過他不好明說,只得道:「不錯。王子民這次,確實太孟浪了。這平倭之事,向為天家心腹大患,便是小勝亦有大功,何況這次嚴鴻、胡宗憲是實打實的大勝,陳東、葉麻都被擒了,這等大勝。從來未有。如今天家想聽的是倭寇一掃而空,王本固此時上這道本章,便是跟天家過不去,貶謫外放已是必然。」
要知嘉靖的江山繼承自他的堂兄武宗正德,朝臣們硬要逼他奉正德一系的父皇,不准他尊奉自己的親爹。這事兒讓嘉靖萬歲爺很是不滿。正德皇帝雖然被文官們黑了一把,說他御駕親征,己方陣亡六百人,只殺敵十六人,可這記錄有腦子的都不會信。嘉靖皇帝即位後。很是有和武宗別苗頭的意思,乃至於各種有關武宗的黑材料,實際上也是在嘉靖即位後,才開始在世間流傳,若說這裡面沒有點問題,也沒人信。因此老皇帝心裡,一直希望在武功上也能跟正德比上一比,只是朝廷不大爭氣,打仗總是不怎麼順心。
去年楊博大勝庫騰汗,皇帝之所以那麼重視,便也是為了宣傳的需要,自己治下文治武功,遠勝前朝,自然是好聽。因此哪怕是小勝,都有必要宣傳成大勝,更何況胡宗憲這本來就是大勝,四大寇,目前一個已經招安反戈,一個在牢獄裡乞求招安赦罪,另外兩個直接滅掉,還殺了上萬真倭,武宗朝有過這輝煌勝利麼?難道不是聖天子在位,才有此興盛氣象?這個時候你去質疑戰果真假,實際上等於是在打皇帝的臉,他能高興?這樣的大勝打下來,便是軍餉上有些問題,首級上有些不准,皇帝偶不會追究,至於納了誰的正妻,胞妹,以良家女為妾,那就更不叫事了。
徐階點頭道:「叔大所言不虛,這通倭之事雖然罪大,可是也要看如何使用。如今嚴家聖眷正隆,此時參他通倭,有什麼用處?白白費了一手殺招,若是有朝一日,蒼天有眼,嚴分宜聖眷不在,這通倭一罪,便可讓他萬劫不復。可恨王本固如此糊塗,他再做風憲官,也實在不合適,老夫想著,還是打發他到個地方上先做幾年知縣,磨練一番心性再說吧。」
要知徐階這個身價的人說話,非同小可,他這說磨練心性,實際就是個王本固的陞遷之路判了死刑。至於王本固的這幾條奏折,自然也沒人真當回事了。
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嘉靖皇帝卻穩坐釣魚台,饒有興味地看大家掐架。他心中自有美事,最近有馮保悄悄來報,說那輸捐的數目定了,乃是一百四十萬兩白銀。當然,老皇爺不知道,馮保這麼一匯報,其中有十萬兩白銀就這麼消失了。他只覺得,這數字已經很可觀了,大明一年財政收入才多少啊,一下拿這麼多,自己可以為孫子多存點錢了。
嘉靖皇帝卻萬萬沒有想到,他這一百四十萬兩的白銀,連同嚴鴻和五峰豪商們上下打點的、太監漂沒的部分,現在已經有人惦記上了。
京師的東便門,是此時北方漕運的最終目的地。不論是漕糧還是稅金,都要在這裡下船,再通過車馬運往太倉或內承運庫。這裡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三教九流的聚集地,無數苦力在這裡等著工作,車馬行也開了不少。應運而生的賭館、飯店、娼燎等等星羅棋布。這期間少不了一些作奸犯科,為非作歹的勾當。只是地下社會,也有地下社會的行事規則,誰能惹,誰不能惹,大家心裡都有數的很。
今日這東便門就安靜的很,往常蹲在碼頭等活的苦力,都被凶眉立目的打手趕開了,告訴幾條貢緞船卸不完貨,誰也不許過來,否則直接打死沒商量。
東便門這裡的大頭目坐地虎趙盛,今日也親自出來坐鎮。他當年也是在東便門碼頭幹活的力夫出身,後來幾番浴血搏殺,拚命鑽營,如今已經成了趙大官人,每天在城裡,應付著酒飯局、茶圍賭局,等閒不來碼頭上晃蕩
可今日,他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從趙大官人變成了力夫頭趙老大,身上穿了一身短衣,頭上戴了英雄巾,腰裡別著斧子,靴筒裡插了匕首,彷彿又是要去和人火並奪碼頭一樣。他花重金從少林寺雇來的幾位俗家高手,也全都打起了精神,把手按在兵器上,時刻準備撕殺。更有那位出身四川唐門的總供奉三爺,也一改往日懶散模樣,一雙鷹眼精光四射,掃視四周,腰裡掛了六個豹皮囊,手上帶了皮手套,也顧不上天熱,手就沒從豹皮囊裡出來過。
而趙盛手下的幾百兄弟,也都帶了傢伙來到碼頭伺候,車馬行內僱傭來的百十掛大車都已經備好,只等著一聲令下就裝銀子。也不怪他們擺這麼大陣仗,這數目實在有點大,大到能壓死他們的地步。
一百五十萬銀子啊!這還不算給各位公公的分潤,這一百五十萬直入內帑的銀錢,就不知道會激起多大風浪來。大明朝一年稅收才兩百多萬銀子,那可是分期分批的運,一次性運這麼多錢,這還真是少見。這筆生意是東廠掌刑千戶馮雲沖親自下來交辦的,若是出了差錯,他趙老大的身家性命也就全都算交代了。
正在這時,只見遠處塵頭蕩起,十幾騎快馬如飛般到了近前,為首兩騎馬上,上首之人年不到三十,面黃無須,身體發福,一身宮中太監打扮。碼頭上的夥計,等閒見不得公公的,自然不認識這位。但在他旁邊的那人,大家都認得。此人生的虎體熊腰,體格魁梧,褐衫皂靴尖帽,胸前熊形補子,正是東廠掌刑千戶,要命的祖宗馮雲沖。
在這二人身後,十幾條漢子,個個身體魁梧,相貌威武,雙目精光四射,太陽穴高聳,一看便是技擊中的好手。趙盛不敢怠慢,急忙快步迎上去,撩衣磕頭道:「草民趙盛見過馮大將軍,願馮大將軍指日高昇,富貴綿長。」
對於這等小人物,馮雲沖自是懶得理會,只是冷冷說道:「跪那邊去。」趙盛忙按著馮雲沖指的地方跪下,只見馮千戶翻身下馬,對那太監道:「張公公請。」
那太監勒住坐騎,一偏身,腳就踩在了趙盛的後背上,把個趙盛踩的齜牙咧嘴,卻又不敢動彈,只得當好這個人肉下馬石。伺候著這位公公下了坐騎,有那後面的騎士將這公公坐騎接過去栓好。
那公公站在地上,看了看趙盛,對馮雲沖道:「這便是你找的人?成不成啊?這趟差使要是辦砸了,我說老馮,咱弟兄就等著見閻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