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鐵路大辯論 文 / 青玉獅子
徐應祥是言官,朝廷對言官,總是「稍存體面」的,即便說錯了,大多數情況下,也不會疾言厲色地訓斥。但關卓凡這番話,何止「疾言厲色」?簡直連衣服都扒光了!如果徐應祥在場,非鑽到地縫裡去不可!
可是怪不得關貝勒刻毒,徐應祥的這個錯誤,實在是荒唐!同樣荒唐的是,參加會議的人士中,大多數都是看過徐折的,居然沒有第二個人發現這麼明顯的錯誤!這是怎麼一回事?
參會的翰詹科道,無不如芒在背。
有的人,雖然不是言官,但受到的震動比言官還大,汗都流下來了!比如,閻敬銘。
閻敬銘向來以精於計算自傲,但看徐折的時候,這段話輕輕「滑過」腦子,對於其中的數字沒有產生任何反應。他的頭腦中一片混亂,亦不由自問:這是怎麼回事?
恭王沉吟著說道:「中國分一天為十二個時辰,西洋分一天為二十四個小時,這個徐節庵,想來是分不清楚『大時』和『小時』的區別,致有此誤。」
關卓凡點了點頭,說道:「六爺明鑒。必是有人告訴徐節庵,這火輪車一個小時跑五十里,他以為『小時』即『時辰』,『一個時辰』跑五十里,這一天可不就跑六百里麼?驛馬與之相比,豈非『有速無遲』?」
「徐某之謬尚不止此!英國人造的火輪車,不說在英倫三島本土了,就是在印度。一個『小時』都已經跑到了九十六里——人家告訴徐節庵『火輪車一個小時跑五十里』之『裡』。絕非中國的『裡』。而是西洋之『公里』或者『英里』。一『公里』相當於二『裡』,一『英里』超過了三『裡』,徐節庵將之當成了咱們中國的『裡』,哼哼,不識之無!」
參會親貴重臣,個個聽得瞠目結舌。
「對洋務一無所知,卻非要來指手畫腳,不鬧笑話。怎麼可能?只好睜著眼睛說瞎話,騙別人,騙自己,最終『滿紙荒唐言』!」
關卓凡歎了一口氣,說道:「就在前年,英國的京城倫敦,已經建成了第一條地下鐵路,叫做『大都會鐵路』——諸位沒有聽錯,這條鐵路,實實在在。修在地下,像土行孫一樣。在地底鑽來鑽去!」
「人家一日千里,咱們還在這裡爭論該不該修建鐵路,等爭出名堂來了,大約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
「可惜,中國不是桃花源,別人也斷不會容你置身世外,逍逍遙遙,做個武陵漁夫!」
話說到這裡,雖然「二十五條」只議了一條,但窺一斑而見全豹,徐應祥的折子,其實已沒有再議的必要了。不過,關卓凡並不打算就此罷手。
「咱們來看看徐侍講還有什麼高論。」
關卓凡拿起徐折的「抄件」,念道:「『中國可恃以扼要據險者唯陸路,廣開鐵路,四通八達,山川關塞,悉成馳騁之坦途。自平其險,開門揖盜,戰事一起,洋夷長驅直入,中國將何以自立?』」
關卓凡「格格」一笑,說道:「照著徐某人的套路,打起仗來,洋人會用咱們的鐵路,那麼洋人會不會用咱們的驛道呢?當然會啊。怎麼辦呢?現在就將所有的驛道挖斷了罷!洋人的兵輪會不會沿河而上、由濱海而內陸呢?當然會啊。怎麼辦呢?現在就將所有的河流都填斷了罷!」
「還有,咱們的槍炮如果不小心落到洋人手裡,洋人會不會用它們來打回咱們呢?當然會啊。為絕後患,現在就把手上的洋槍洋炮盡數銷毀了罷!」
關卓凡屈起手指,指節在桌子上一擊,力度不大,但已難掩憤懣之情:「原來徐某人的禦敵之法,就是把脖子縮回腔子裡,做縮頭烏龜,我可算見識了!就是不曉得,天底下有沒有敲不碎的烏龜殼?」
關卓凡提高了聲音,說道:「什麼山川險阻擋得住大炮的轟擊?不想被洋人欺負,只有一個法子,就是你的大炮比他們的打得更准、更遠!捨此之外,都是扯淡!」
煌煌政議,突然蹦出「扯淡」二字,大清開國以來,不知道是不是頭一遭?參會重臣,臉上五顏六色,很是可觀。
關卓凡氣息略平,說道:「咱們再往下看,修築鐵路,『毀地脈,壞風水,干天地之和,蹙生靈之命」——好大的帽子!還有什麼,會驚擾『山川之神,龍王之宮,河伯之宅』,嘿嘿,看來徐侍講和鬼神們很熟啊。」
關卓凡抬起頭來,說道:「這左一個『地脈』,右一個『風水』——哼哼,我就不解了,是不是這『地脈』、『風水』,只有中國才有,一出國門,立即無影無蹤?不然,英國、美國,修了這麼多的鐵路,都修到地底下去了,按理說,早就該亡國了!可是為何人家的鐵路修得愈多,國勢愈加蒸蒸日上?」
「還有,徐侍講真的和鬼神們很熟麼?不然怎麼會曉得,修鐵路會驚擾『山川之神,龍王之宮,河伯之宅』?嗯,我是不是該學西門豹,請他去跟龍王河伯譬解譬解?」
這不是好話!在座的不少人都不由失色,不知道關貝勒只是譏諷憤激之語,還是真要這麼幹?
關卓凡再次提高了聲音,說道:「諸位,這地脈、風水、龍王、河伯,哪一本聖人之書講過?是《論語》,還是《孟子》?我只曉得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國家論政,搬出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這是儒林之士應分應為嗎?這還算不算天子門生?」
這一頂又一頂的大帽子「扣回來」,參會重臣,尤其是翰詹科道們,身子不由就矮了一矮,再矮一矮。
關卓凡繼續說道:「再請看這一段,『鐵路行之外夷則可,行之中國則不可。何也?外夷以經商為務,君與民共謀其利者也;中國以養民為務,君以利利民而君不言利者也。』——嘿
,他倒也知道鐵路是『生利』的!」
關卓凡抬起頭來,說道:「徐某人的意思是,咱們的皇上和太后,不能講『利』——就是說不能提這個『錢」字,所以,就不能修鐵路。可是,我要請問,治河要不要錢?賑濟要不要錢?修橋修路要不要錢?買槍買炮要不要錢?給他徐節庵發俸祿要不要錢?這也『不言利』,那也『不言利』,到了要花錢的點兒了,怎麼著,請他徐侍講掏腰包?」
關卓凡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說道:「剛剛承認鐵路能夠生利,就來了下邊這麼幾句,諸位請看,『鐵路以豪強而奪貧民之利,致小民困苦無告,迫於倒懸』——我不曉得這個套路是怎麼變出來的?」
「有句話,各位聽過沒有?叫做『要想富,先修路』!鐵路非馬路可比,一旦開通,物資、人員流轉無礙,數量百倍於前,窮鄉僻壤立變通衢大城,市面興旺,經濟發達,官紳士民,皆蒙其利,哪來的『困苦無告』?不修鐵路,從上到下,僻處窄地,什麼生發也沒有,才叫『困苦無告』呢!」
「英法美荷諸強,其國人無不翹首以待,盼著鐵路早一天修到自己家鄉,唯有咱們中國,倒了過來,豈非咄咄怪事?」
「還有,鐵路開通,沿線地價上漲,其中獲益最鉅者,乃是這些地的地主!可是,現在反對修築鐵路最力的,也是這班人!天底下怎麼會有這般奇怪的事情?」
參會重臣無不面面相覷。這個,鐵路到我家,原來我是賺了的?這些情形,俺們以前可不曉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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