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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章 塵埃落定 文 / 青玉獅子

    所謂起居注,是記錄君上言行的一個東西,最初的本意是為了對君上的監督,由那些直筆如鐵的皇家史官來撰寫,連君上本人都是不得與聞的。不過久而久之,漸漸演變成一種檔案文件,也就是所謂「記檔」,以便將來有什麼事,可以核對查實。於是有的事情,君上可以吩咐一聲「不記檔」,就不會在史料中留下痕跡。

    由此可見,民間私做起居注,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一來是怎麼可以讓老百姓對皇家的行事瞭如指掌?二來是民間的記錄,或是多有不確,胡亂編排,跡近稗官野史,或是不懂得將皇家忌諱的事情隱去,因此一旦流傳,可能會造成很大的損害。

    這樣的事情,放在從前文字獄之風最盛的時候,是可以掀起腥風血雨的,就算是現在,雖然許多事情已經弛禁,也免不了殺頭的罪名。看來安邦太到老也混不上一個秀才,不是沒有道理的,實在是見識太過淺薄,怨不得考官有眼無珠。

    不過要定這個私做起居注的罪,也不是沒有疑問——其他的七個「聖人」都在想,一部十餘萬字的手稿,涉及此項的,不過七八條,百餘字,據此就要定這個罪,略有勉強之感,未見得就是「秉公辦理」的態度。

    可是還有另一條,也是人人都意會得到的——安邦太一個鄉下土佬,進城沒幾年,有些宮裡的事兒,哪能知道得這樣詳盡?自是安德海回家的時候說出去的!

    有此一念,便人人都不肯開口反駁了,彼此相視,緩緩點頭。同時人人也都明白,安德海這一回是死上加死,絕無活命之理了,因為無論做君上的再怎樣寬容,也決不能容許一個太監把自己的宮內之事拿出去搬弄。

    再過兩天。這幾件表面上看起來並無勾連,實際上卻是一脈相承的案子,陸續都有了結果。

    李開山,斬立決。

    安邦太。斬立決。

    成方忠,交內務府慎刑司,杖死。

    安德海,交內務府慎刑司,杖死。

    僥倖活下來的,是明山。到底是旗人的身份,而且除了「貪髒不枉法」一條外,竟然沒有別的律例可以拿來對付他,只好按罪加重一等,做成流刑。發往打牲烏拉充任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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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牲烏拉府在吉林,設一名梅得章京統管,是內務府的屬下。這裡的旗丁,叫做「烏拉牲丁」,都算是皇家的包衣奴才。是要出力氣幹活的,苦得很。

    可是在明山而言,這已是喜出望外的事情——眼見得自己那幾個狐朋狗友的慘狀,想想關貝子這樣酷烈的手段,早已是心膽欲裂,恨不得插了翅膀,快快從他的眼皮底下逃開。因此聖旨一下,由刑部的兩個解差陪著,到家裡取了衣物行李,指了一名長隨,便反過來催著解差趕緊上路。

    「你到了那邊兒,千萬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明山媳婦眼淚汪汪地說道。「早一點兒回來。」

    這句話,沒有說錯。明山媳婦雖然到現在還是糊里糊塗,但對於丈夫的手段,還是有信心的。到了吉林,只要過兩年事情平靜了。多花些錢,終歸是可以回得來的,以往有多少例子在那擺著呢。

    「你放心吧,」在媳婦面前,明山旗下大爺的派頭又上來了,「叫文貴別忘了把我那床狼皮褥子也帶上。」

    待到一切打點好,一行四個人便出了門。行李很是不少,有大車拉著,人卻是步行——畢竟是解犯,在城裡怎麼也不敢坐車的。直到向北出了安定門,四個人紛紛上了車,明山這才透了一口氣。

    「這個把月,倒是要辛苦兩位兄弟了。」明山笑著說道,「天時冷得緊。」

    兩名解差,自然都是塞了銀子的,一出城門,立刻變得慇勤起來,跟伺候他的長隨文貴也差不了多少。

    「明老爺,這是哪裡話!」一名解差獻諂地笑道,「您老的手面兒,京城裡誰不知道?我們哥倆能伺候您這一段路,那是福分!」

    出了京城,再無擔心,明山的心裡舒暢的很,一路慢慢行去,第一天歇在順義,第二天在懷柔城裡的高福記客棧歇了腳。明山要抖手面,要了兩間上房,一間角房——上房一間歸他自己住,一間給兩名解差住,文貴則是住在角房。

    大冬天的,不是趕路的季節,客棧裡自然也不熱鬧,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也不過就擺了四五桌。

    待到酒菜上來,明山打量了一下隔壁桌的四個人,見是一個老的,一個中年,兩個年輕的,穿著打扮不俗,卻又不像是官。

    旅途寂寞,跟身邊這兩個粗鄙的解差沒什麼可聊的,現在看見這幾個人,明山不由便起了攀談之心。

    「這幾位老哥,是上哪去啊?」

    「吉林。」那個中年人一愣,隨即也拱拱手,笑著說。

    「喲,那咱們是一路!」明山來了興趣。

    再攀談幾句,才知道這幾個是到吉林收皮貨的商人。東北的人參和皮貨,行銷天下,前期朝廷雖有禁制,列為專管,不過到了現在,這個規矩早就不好用了。至於自己,明山只含含混混地說是內務府到吉林去公幹的。

    「秋掘人參,冬收皮毛,」明山點點頭,矜持地笑道,「那也是個辛苦活。」

    「您老是行家!」這個姓于的中年人眼中放出驚喜的光,熱情地說道,「來來,一起坐。」

    說完了,招呼店家,說明山那一桌的帳,記在自己頭上。

    這樣豪爽,明山心中大起好感,也就不客氣地過去坐了。他懂得多,心情又好,因此談興極濃,一邊吃,一邊聊,到了掌燭時分,已近酩酊大醉。

    「酒夠了……酒夠了……」明山大著舌頭說道,「今天叨擾幾位老哥,明天的。我請。」

    待到文貴把他扶著,踉踉蹌蹌進了上房,打熱水替他洗了腳,明山往鋪上一倒。便即酣然入睡。

    再醒來的時候,不知是什麼時分,房子裡黑乎乎的。想動一動手腳,卻彷彿如夢魘了一般,被什麼壓住了,一絲也動彈不得。

    「明老爺,」一個人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別亂動,吵醒了別人,不是玩兒的。」

    明山聽出來。這是一起喝酒那個中年人的聲音。接著有一絲微弱的燭光亮起,明山這才發覺,自己正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兩個年輕人騎在自己身上,把手腳按得死死。腦袋則是被那個中年人撳著。

    這一下,嚇得幾欲暈去,心想:我這是遭了賊麼?

    誰知不是。片刻之後,就見老的那一個,持了一張桑皮紙,輕輕蒙在明山的臉上,然而將嘴裡含著的一口酒。在桑皮紙上細細地從下到上噴了一遍。

    明山目不能視物,口鼻卻頓覺呼吸不暢,本能地就鼓起嘴來吹氣,想將那張紙吹開,然而桑皮紙濕了酒霧,粘搭搭地沾在臉上。一時又哪裡吹得開?

    他的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件恐怖至極的事情,肝膽俱裂之下,不由就要張嘴大喊!然而那個中年人只用食指在他喉結底下的小窩上輕輕一按,便生生掐斷了他的聲音。

    「明老爺。你忍一忍,很快就能完事兒。」中年人輕聲說道。

    老的那一個,雙手極是麻利,第二張桑皮紙跟著便覆上了明山臉,照樣是含一口酒,細細噴勻。等噴到第五張,明山的身子一陣抽搐過後,便不動了。老者卻仍然一絲不苟地如法炮製,直到用足了七張紙,這才停手。

    「司馬大爺,何必又費了兩張好紙。」中年人一邊看著手下的兩人把明山的手腳擺開,被子蓋好,一邊說道。

    「開加官的規矩,就是這樣。」老者低頭收拾著一個小包袱,用蒼老渾濁的聲音說,「打從我師爺起,伺候那些王爺大人們上路,也都是這個規矩。」

    說罷,走到炕邊,將那七張粘在一起,已接近乾燥成了一張紙殼的桑皮紙,一揭而起。明山固然早已氣絕,而眼鼻口的形狀,卻牢牢印在紙上,凹凸分明,猶如一個精巧的面具一般。

    「難怪叫做開加官,」中年人看得翹舌難下,呆呆地說道,「真是跟戲台上跳加官的面具,一般無二。」

    到了第二天早上,文貴幾回叫不醒老爺,待到進房一看,立刻便大哭大嚷起來,兩名解差,也忙不迭地趕了進去。等到解差出來,店裡的客人才知道,乃是一名流放的犯官,酒後暴病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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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事,京裡的人們不會知道,而深宮之中的太后,更不會去關心。這幾天來,雖然快刀斬亂麻地處置了小安子和小成子,她的心中,卻始終有一個念頭揮之不去,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派了李進喜出宮去辦這件事。

    等到李進喜回來,在她面前一跪,慈禧的心裡,卻又有些亂了,就彷彿是看著寶官要揭盅,不知會開大還是開小?這一瞬間,她幾乎就想叫李進喜走開,讓自己永遠不知道答案好了。

    然而太后的尊嚴,到底還是讓她定下了心神。

    「去瞧過了?」慈禧面無表情,淡淡地問道。

    「回主子的話,裡外都瞧過了。」李進喜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答道,「就是一個兩進的院子,不算大,樸實得很。」

    聽見李進喜這樣說,慈禧的心裡忽然變得好受了些,然而還有一句最重要的話不曾問。

    「那……裡面兒呢?」

    「四白落地,挺齊整的,不過屋頂是屋頂,牆是牆,奴才不曾瞧見什麼鏡子。」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慈禧的心裡,先是彷彿放下了一副絕大的負擔,繼而便生出一股又酸又熱,驚怒交集的感覺來。

    「李進喜!」

    「奴才在。」

    「你說,平時宮裡頭,還有誰是跟小安子好的!」

    李進喜被慈禧凶狠的語氣嚇了一跳,可是說出話來,卻出於慈禧的意料之外。

    「主子聖明!小安子是總管太監,平日裡見著,誰也不敢露出跟他生分的意思,就連奴才,也是奉承過他的。」李進喜磕了頭。訥訥地說,「真正跟他走得近的,除了小成子,再沒有別人了。」

    「哦?」慈禧愣了一下。居然亦沒有發火,點點頭道,「去傳旨,讓關卓凡遞牌子進來。」

    早已下了朝的關卓凡,在貝子府裡收到李進喜傳的懿旨,一時也猜不到兩宮傳見自己是為了什麼。朝會的時間一過,官員有特殊的事務要面君呈報,就叫做「遞牌子請見」。

    等他進了養心殿,才發現慈安太后並不在,今天見他的。只有慈禧一個人。

    「關卓凡。」從上面傳來的聲音,似乎少了那份慣有的威嚴,變得柔和動聽。

    關卓凡心想,她這樣說話,倒跟在熱河的時候。相差彷彿。

    「臣在。」

    「這些日子,你……」慈禧彷彿在斟酌著用詞,略顯吃力地說道,「身子還好吧?」

    關貝子心裡嘀咕,我身子自然好得很,你想怎樣?

    「有勞太后動問,臣這一段日子。身子倒還康健。」關貝子一副感念君恩的模樣。

    「嗯。」黃幔後的慈禧點了點頭,旗頭上垂下來的穗兒隨著她的動作一齊搖晃起來,「你是國家大臣,我知道你自然有大臣的氣度,平日裡若有什麼風言風語,或是受了什麼責難委屈。都不要往心裡去。」

    「臣不曾受過什麼委屈,即有也決不敢唸唸在心。」關卓凡恭恭敬敬地答了,心中卻是一陣蕩漾。

    這個遊戲兜來轉去,終於繞到這兒來啦。

    「我知道你不會,」慈禧極輕地歎了一口氣。「不說這個了。你是奉旨佩戴內務府印匙的人,以後內務府的事兒,你要多管管。」

    「臣遵旨。」

    「我的長春宮,還缺一個總管太監,你看派誰好啊?」

    難怪慈安太后不來。安德海的事,是讓慈禧大失面子的事情,今天說長春宮的總管,慈安太后自然不會再來湊熱鬧,免得慈禧尷尬。

    關卓凡聽慈禧的口氣,是讓自己以內務府大臣的身份,替她多留心太監們的行徑口碑的意思。至於說派誰好?自然是李進喜好,這是心中早定下了章程的事情,不過這句話,可不能從自己嘴裡說出來。

    「伺候太后寢宮的人,非同小可,總要請太后聖心默察,親自指定。」關卓凡說道,「不過依臣之見,只要為人老實勤勉,心地良善,嘴上有把門兒的,那想必就是好的。」

    「說的是,」慈禧欣然道,「跟我自己想的一樣。」

    這句話說完,便揚聲吩咐道:「叫李進喜進來。」

    等到李進喜氣喘吁吁地趕過來,進了殿,遠遠跪下,慈禧太后說話的聲音,便又恢復了從前的模樣。

    「李進喜,你是跟小安子一塊進宮的,伺候我也有年頭了。」

    「奴才能伺候太后,是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

    「嗯,打今兒個起,你升任長春宮總管,正五品。」

    「奴才……奴才……奴才叩謝太后的大恩!」伏在地上的李進喜連連磕頭,泣不成聲。

    「行了,我見不得這個樣兒。」慈禧雖然這樣說,語氣裡卻透出滿意的意思,「我記得你是直隸省人?」

    「回主子的話,奴才是順天府大城縣人,父親曾寄籍河間府。奴才小的時候,河間府鬧荒,這才隨父母進了京城。」

    「嗯,宮裡頭的人,自然是苦出身的多。」慈禧無所謂地說,「在京裡,你父母是做什麼營生的?」

    「回太后的話,奴才的父母都是制皮子的。」

    不知為什麼,關卓凡心中忽然泛起了一陣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忘記了一件什麼事,但一時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也罷了,打今兒個起,你要用心伺候差事。」慈禧的面容掛上了一絲疲憊,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長春宮的總管,跟別處不一樣,品級雖然不高,可是整個宮裡的人,沒有敢小覷了你的。你自個兒要識得起倒,別學小安子胡鬧。」

    「庶!奴才萬萬不敢!」

    「倒是你這個名字,」慈禧微微搖頭道,「吉利是夠吉利了,就是聽著俗氣。」

    話是不錯,要論「不俗」,自然是「安德海」這樣的名字要堂皇得多。有清一代,太監的名字前後風氣不一,最嚴苛的時候是乾隆在位,將宮中的閹人視若豬狗,名字亦只許用賤名。到了後來,這一條規矩慢慢不用了,太監的名字也漸漸好聽起來。

    慈禧則是個極愛面子的人,她手下太監宮女的名字,就往往別出心裁,何況是要擔任總管的人?「進喜」這樣的名字,多少就有點不夠響亮了。

    慈禧的這句話只是無心之語,偏偏李進喜不知怎麼福至心靈,當下叩了一個響頭,恭恭敬敬地說道:「是,奴才的賤名入不了太后的法耳,奴才斗膽,請太后另賞一個名兒。」

    「唔?」

    這就見得李進喜會湊趣了,一句話便將慈禧的心境轉到名字這件事上來。慈禧把這當成一件有趣的事,然而一旁的關卓凡,雙眉卻漸漸凝起,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李進喜。慈禧沒注意到關貝子的神情,認真地想了一會,到底想了個中意的名字出來。

    「便宜你了,」她微笑著說道,「就叫『蓮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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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兩更合併,五千字大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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