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 驅龍入海 文 / 青玉獅子
有意思的是,文祥的《密陳大計疏》,也是光緒元年,即1875年的事情。
漢、滿各自最有洞察力的兩個人,同時認識到了,中國在制度層面和西方諸強的巨大差距;而郭嵩燾還認識到了:不同的經濟基礎,決定不同的上層建築。這一點,郭嵩燾的見地,又過於文祥了。
郭嵩燾對於關卓凡「另起爐灶」的設想,感覺猶如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從濃霧中走了出來——就是那種腦子中有隱約的形象,口中卻難以名狀,結果被人家明明白白活生生地擺在了眼前的感覺。
那份痛快和驚喜,無可言語!
正是!原先的那個「制度」,既然已經**不堪,也不知道如何變戲法叫它煥然一新,索性完全不搭理他;在旁邊建立一個全新的「制度」,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在這個過程中,一點一點抽舊「制度」的血,慢慢地「陰乾」他,等到新「制度」茁壯長大了,舊「制度」也就自然死掉了!
最緊要當然是不要叫新「制度」感染舊「制度」的病菌,大家離得如此之近,如何做成功的「隔離」?
關鍵有兩個。
一個是用人,要分得清「新人」和「舊人」,新「制度」一定要用「新人」。
一個是新「制度」裡邊,要有足夠的新鮮空氣,保證「新人」不會「洩氣」而變成「舊人」。
這方面,郭嵩燾是有切膚之痛的。
就是他赴山東煙台等地。查辦隱匿侵吞貿易稅收的那一次。
郭嵩燾在當地設局抽釐,可是用人不當,他任命的厘局紳董私自增加了名目,大肆盤剝商旅,竟至發生福山縣的商民怒搗厘局、打死紳董的事情,這也成為僧王和文煜攻訐他的重要口實。
這個事件,正好成為郭嵩燾品評肅順的那段話的絕好註腳。
郭嵩燾談及此事,長歎一聲。說道:「真正是『請君入甕』!」
曾國藩對郭嵩燾有一個評價,是「難堪繁劇」,意思是郭嵩燾只適合出主意當高參,不適合做政務官。
這個評價,關卓凡認為,只說對了一半。
郭嵩燾有書生氣是真的,可絕非沒有任事之能。他不論在山東還是廣東,清理積弊、整頓政務,都是立竿見影。而郭嵩燾的「問題」。也正是他不論到哪兒,總要「清理積弊、整頓政務」,也就因此得罪當時當地的官場。包括處理不好和上官的關係。
在天津。和僧格林沁不睦;在山東,和文煜不和;在廣東,和瑞麟不搭調,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就是說,以郭嵩燾的性格和見識,在舊「體制」中。確實「難堪繁劇」。
在新「體制」中呢?
郭嵩燾這種人,難道還嫌太多不成?
何況,在關卓凡的設想中,「顧問委員會」實行「垂直管理」,並不需要和北京的其他衙門發生過多的聯繫。「顧問委員會」聯繫的對象,主要是各地的「新政」。
「顧問委員會」需要的權力。由關卓凡出面,拿過來交到「主任委員」手裡。
所以,應該可以揚郭嵩燾所長,避郭嵩燾所短。
郭嵩燾的「出身」,對「顧問委員會」早期的工作,也有特別的幫助。
一般認為,郭嵩燾出身曾國藩幕中。但是,郭嵩燾絕非曾的普通幕僚,他在湘系中,有超然而獨特的地位。
郭嵩燾的年紀,雖然小曾國藩七歲,但兩個人卻算是「同學」,他們都曾在岳麓書院讀書,時間上是有交集的。
最重要的是,曾國藩的「出山」,是郭嵩燾一力促成。
洪楊亂起,文宗敕令丁憂在籍的曾國藩興辦團練,曾國藩猶豫不決。郭嵩燾幾度登門,反覆勸說,曾國藩終為所動,出面創辦湘軍。
曾滌生最終變成曾文正,始作俑者,是郭筠仙。
郭嵩燾於左宗棠,也大致起到了類似的作用。
郭嵩燾,實在是時代風向最敏銳的感知者。
「顧問委員會」的第一樁差使,是籌辦「奉恩基金」。關卓凡打的算盤,除了「贖買」宗室對「新政」的支持外,他還要通過「奉恩基金」,實現一樁同樣重大的圖謀:控制所有「新政」的企業的財務。
因為「奉恩基金」的來源,是從各地新式工礦的盈利中抽成;而要抽成,首先就要弄清楚你有多少盈利,就是說,要盤你的帳。
如此,就掌握了新式工礦的財務。
關卓凡決定,新辦企業,一律採用西法財務制度,就是「損益表」、「資產負債表」那一套。
原時空的洋務,辦的不倫不類,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財務制度老舊混亂,缺乏符合近現代企業制度的「數目字管理」,多少資源的浪費,多少人在其中上下其手,都根源於此。
建立了統一的近現代財務制度,企業自己才清楚到底賺了多少,虧了多少;而關貝子呢,也才好查你們的賬。
還有,現在的中國,西法財務人才是奇缺的,哪兒有呢?
上海的洋行裡有。
上海的廣方言館的西洋會計科裡有。
廣方言館下面的「會計速成學校」裡有。
嘿嘿,現在曉得俺多麼高瞻遠矚了吧。以後中國的新式企業裡,管財務算賬的,都是從俺那疙瘩出來的人。
原時空那些名字響噹噹的企業,現在大多還沒有開辦。話說在前面,而不是中途插進去,事情就好辦的多。新的財務制度的推行,應該不會受到太大的阻力。
但如果有人不理解甚至反對,郭嵩燾的「出身」就會起到一定的作用,因為辦這些企業的,除了「軒系」,不是湘,就是淮。
用郭嵩燾有大把的道理和好處,但也是有隱患的,最大的隱患,是他的和左宗棠的恩怨。
這兩個人,都是意氣用事的人,同時,也都不是仰承上官鼻息的人,不是關卓凡說一句「你們別鬧了」,就會乖乖坐下來合作無間的。
這個心結,不能系得太久,不然遲早誤事的。
既然意氣用事,就是性情中人,由此突破,未嘗不能演一出「將相和」。
關卓凡說道:「筠仙,我知道左季高對不起你!」
關卓凡舉薦左宗棠西征,為左宗棠擺平洋人銀行、籌借洋款的事情,也已經傳到了北京,則關逸軒和左季高的關係不言自明。郭嵩燾不能在關卓凡面前詆詈左宗棠,只好沉默不語。
關卓凡說道:「左季高給我寫信,說起這件事情,有這麼幾句話,嗯,『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他曉得對你不起,『於親』、『於私』,都說不過去,只好以『義』、以『公』來自況了」。
郭嵩燾輕輕地「嘿」了一聲。
關卓凡繼續說道:「『左騾子』的心腸還沒有變成石頭——且不論他的心腸是硬是軟,左季高的眼光可從來是好的,筠仙,你曉得他是怎麼品論你的?」
郭嵩燾還真想知道,自己這個生平第一位「冤家」,人前人後,是如何講說自己的?
關卓凡微笑著說道:「左季高說,『筠仙大才,非一省一地之格局。粵撫之位於筠仙,猶龍困淺灘。某驅郭去粵,乃驅龍入海也!』」
郭嵩燾心頭大震,心裡五味雜陳,不知道說什麼好?
關卓凡說道:「左季高確乎『英雄欺人』,但唯有英雄能識英雄!筠仙,說起來,我倒要謝一謝『左騾子』——非如此,你我又何能在此相見?」
說罷大笑。
郭嵩燾既感動,又尷尬。心裡想,難道就此「放過」左宗棠?又好像太「便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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