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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一二二章 出氣 文 / 青玉獅子

    洪秀全死了。

    城破的消息一傳來,身處內城天王宮中的洪秀全便知道,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候。

    江寧有外城和內城之分,所謂內城,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紫禁城,現在則是天王宮的所在。雖然也有宮牆,但與外城的城牆比起來,不可同日而語,想要憑此拒敵是絕無可能了。

    所以當李秀成和「幼西王」蕭有和,率殘兵衝到天王宮,再次請駕的時候,洪秀全已經變得十分平靜,端坐在御案之前,面前擺著一個精緻的酒壺。

    「爾等不用說了,我不走。」天王把話說得很明白,「天父天兄已經召喚我上天,天國的大業,我托付給太子。太子還只有十六歲,所以我又把太子,托付給你們。」

    太子的本名,叫做洪天貴福,因為玉印上刻有「真主」二字,因此外間以訛傳訛,將錯就錯,乾脆把他叫成洪福瑱,讀起來,是「洪福天」。

    天王托孤,事情便就此定局。既然洪秀全的心意終不可綰,李秀成等一干人也只有帶同太子洪福瑱,施禮退出,執行突圍的計劃,要替太平天國,保留這一脈火種。

    金陵歷經千餘年的建設,是一個很龐大的城,不僅面積巨大,而且有山有水。入城的湘軍,並不能處處覆蓋,當然是把首要的目標放在天王宮上。很快,一條消息便在城內傳開——逆酋洪秀全,已經在宮內服毒自盡了。

    洪秀全一死,湘軍的目標立刻便轉向了搜掠財物珍寶之上,而原本在城外督戰的曾國荃,大笑三聲。一頭紮在鋪上,酣然大睡——實在是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倦到了極處。

    湘軍的鬆懈,為李秀成提供了絕好的機會。江寧九門,處處都有湘軍把守。偏偏太平門側那處炸開的倒口,沒有安排成建制的軍隊去守衛。這是曾國荃的大意,也是人類心理上的盲點——這是我們攻進去的地方,難道還會有人跑出來麼?

    誰知真的有。李秀成以事先備好的官軍號衣,替手下的上千殘兵換了裝,在僻靜處隱匿到天黑。由倒口處一舉衝出,趁夜色的掩護,繞過雨花台,向南疾奔。湘軍固然發現有這一股人出了城,但連是什麼人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說組織追截了。於是生生把這十幾個王爺和一千多號人給放走了。

    十幾個王爺之中,洪秀全的兩兄一弟都在其內,而洪秀全一死,太子洪福瑱更已經是「幼天王」的身份,變作「一國之主」。李秀成的打算,是南去江西,與等在江西邊境的李世賢會合。再圖大業。

    這個打算,切實可行,因為湘軍雖多,卻都聚集在江寧城附近,不是打算搶功,就是打算搶錢,外圍的大片地帶,無人去管,反成空白。

    果然,一路之上。並未遇到絲毫阻截,順利得很,可是一旦脫離了險境,洪秀全的兄弟們,便又開始故態復萌。指手劃腳了。

    「干王」洪仁軒倒還好,這個從香港歸來的讀書人,雖然一直替洪秀全總理朝政,但畢竟知道這一次脫險,靠的全是李秀成,因此不言不語,一切聽忠王的分派。但他那兩個肥頭大耳的哥哥,洪仁發和洪仁達,就沒那麼好伺候了,一會抱怨坐下的馬匹不好,跑得不平穩,一會又喊累喊餓,要求停下來休息一會,讓李秀成找東西來給他們吃。

    然而怎麼能停下來?周圍的將士,俱都含怒不語,只有李秀成,卻仍然容讓著他們。

    說是謙遜也好,說是軟弱也好,總之這是李秀成性格中的一個弱點。親眼目睹了天京事變中血流成河的慘狀之後,李秀成在自己人面前,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演出反戈成仇的一幕。當初陳玉成氣勢凌人,他寧願讓地盤也不願翻臉,在蘇州的時候,他寧願離城,也不願跟郜永寬等人刀兵相見,現在面對天王的兄長,一向橫行霸道的信王和勇王,又如何肯跟他們起爭執?

    於是乾脆把自己坐下的那匹菊花青,讓給洪仁達來騎,好歹讓他不再囉嗦了。就這麼逶迤前行,終於在方山,一頭撞進了軒軍的羅網。

    *

    自從得了關卓凡的吩咐,丁世傑、張勇和伊克桑,便加倍小心,決意要替老總把這一條「華容道」守好。

    其實並不止一條道。通過方山向南去的,有一條大路,一條小路,另有兩條山路。三個人商議了幾次,決定以克字團的兵防禦正面,以馬隊守兩翼,將方山左近二十里,佈置得密不透風。同時把游騎作為哨探,撒了出去,在方山之前十里內游弋搜索。

    果然,江寧破城的消息傳來不久,哨騎就發現了這支一千多人的隊伍。雖然黑夜之中不能完全看清,但一一副敗軍的樣子是無疑的。官軍既然在江寧大勝,又怎麼會有這樣一支敗兵,急急地向外跑?

    消息報回方山,丁世傑立刻判斷這是一支長毛。於是命伊克桑偃旗息鼓,張勇的馬隊從兩翼靜靜迂迴,等到李秀成發覺不對,想下令掉轉方向的時候,已經是身入重圍,來不及了。

    從天京城裡逃出的這支隊伍,雖說大多是李秀成手下的死士,但經過連日苦戰,又奔波數十里,早已是精疲力竭,十成戰力之中,所剩下的只有一二成,再者又夾雜了不少太平天國的貴人和眷屬,哪裡是養精蓄銳的軒軍主力的對手?待到一聲槍響,伏兵四起,就再難做出有力的抵抗,而等到身側和身後的馬隊衝過來,更是立時便潰散了。

    誰知潰則潰矣,散卻不能夠——軒軍的兩層包圍圈,密密實實,上千隻火把燃起,把四周照得通明,想要逃出去。實在難。一仗打下來,清點戰果,「幼天王」洪福瑱、「干王」洪仁軒、「勇王」洪仁達、「信王」洪仁發等就擒,「章王」林紹章戰死,「堵王」黃文金被殺。「幼西王」蕭有和自盡,其餘的人,被殺四百多,被俘近千。

    最要緊的「忠王」李秀成,左腿中了一槍,從馬上滾落草叢。終於還是被克字團的步勇搜了出來。

    這樣的成果,讓丁世傑、張勇和伊克桑三人,幾乎不敢相信。面面相覷,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愣怔半晌,還是伊克桑先想起來。

    「這得飛報老總!」

    「對!對!」丁世傑如夢初醒。匆匆寫了一張戰報,向張勇要了一哨騎兵,護送著那名材官,疾馳而去。

    這些情形,關卓凡雖然還沒有細問,但亦能猜個**不離十。大功告成,心中自是欣慰已極。但還有一件事,是自讀史以來,耿耿於懷多年的,今天非做個了結不可。

    「李秀成,」他把張勇送過來的一把椅子,扯在李秀成的對面坐下,和緩地說,「你以一人之力,替洪秀全經略大局,只手獨抗官軍這麼多年。我很是佩服。」

    自關卓凡報了名,便緊閉雙目的李秀成,大感意外,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他屢屢敗在這個清妖的手上,現在更是連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哪裡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關卓凡的這句話,是真心話。

    在整個太平天國的運動中,李秀成是他唯一敬佩的人——對上忠誠,對友寬厚,對下有恩有紀,作戰百變多謀,既不像洪秀全是個神棍,又不像楊秀清的暴戾無度,對於打下的「蘇褔省」,管制開明,與民休養,讓蘇褔省的經濟,甚至比朝廷治下的時候還要強。因此說,李秀成這個人,實在算得上是個英雄。

    「我也知道,洪秀全雖然封你做忠王,卻從未真正信任於你,他那兩個王八蛋哥哥,在江寧城內橫行霸道,指手劃腳,凡事都要對你掣肘三分。因此今天你雖敗了,卻非戰之過,你的委屈,我知道。」

    閉目不語的李秀成,終於睜開了眼,望了一望,隨即又把眼睛閉上。

    「我今天,替你出一口氣。」說完這一句,仰起臉叫道:「來啊!」

    「庶!」四圍的親兵,一聲暴喏。

    「替我把洪仁達、洪仁發,提進來。」

    稍傾,四名親兵架著那兩位「王爺」進來了,向地上一放,喝道:「這是關大帥,磕頭!」

    這兩位,原來都是老老實實的鄉里人,自從以王兄的身份,進了天京,不但毫無點滴功勞,以白身封王,享盡榮華富貴,而且漸漸目空一切,招權納賄,賣官鬻爵,甚至還堂而皇之地指點起軍國大事來了——以他們那一點可憐的見識,這是從何說起?像李秀成這樣真正打仗的人,也只有敢怒不敢言。關卓凡每每讀史到這裡,都不免拍案,恨不得將這兩個豬一樣的傢伙,一刀殺卻。

    現在機會來了。

    兩個人跪在地上,肥胖的身子不住戰抖,磕頭如搗蒜,全無一點點骨氣。關卓凡也不理會,拖長了聲音喊道:「圖林——」

    「在!」

    「替我掌嘴——」

    「庶!」圖林心說,這倒新鮮,不知道我們爺為什麼跟這兩個王爺過不去。他向執法的親兵要了一隻「皮巴掌」過來,套在手上,興致勃勃地問道:「請爺的示,打多少?」

    關卓凡伸出一隻手,叉開五指。

    「打五下?」

    「五——十!」關卓凡喝道,「各打五十!」

    「庶!」

    辟里啪啦一頓皮巴掌扇下來,洪仁達和洪仁發兩張胖臉,被打得高高腫起,滿口血水,連牙都掉出來好幾顆,這才被親兵拖了出去。

    李秀成依然沒有說話,但蒼白的臉上卻泛起了紅暈,胸口起伏,顯是心中激盪已極。

    關卓凡猜得到李秀成在想什麼——這個人,未必寧死不降,自己若是個漢人,多半就能勸得動他。而若以他為號召,只手收服大江南北的數十萬洪軍殘餘,亦不是難事!

    只可惜,自己是個「滿人」,根正苗紅的清妖。

    「李秀成,我告辭了。」他站起身來,心裡百味雜陳,「今日一別,後會無期,你自己保重吧。」

    走出帳外,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說要替李秀成出氣,其實也是要替自己出這口氣,想不到穿越這件事,竟能瞭解這樣一樁心頭之恨,也算快哉!

    待得來到中軍帳裡,還沒等坐下,張勇就迫不及待地要獻寶了。

    「老總,你看!」張勇手抖抖地,捧著兩件物事,「長毛的玉璽和銅印!」

    關卓凡瞟了一眼,默默點頭,半晌才開口。

    「那個洪福瑱,我不看了,明天一早就回大營去。這裡的所有人犯,要關足三日,不准審問!」他吩咐了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話,「然後連同這個玉璽銅印,一起送到曾九帥的大營去。」

    說罷,不管他們三個目瞪口呆的樣子,一屁股坐到丁世傑的軍鋪上,就勢躺下,扯過毯子往頭上一蒙。

    「累極了,我就在世傑這兒將就睡一會,沒事別來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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