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四十二章 紅燭 文 / 青玉獅子
關卓凡既然回來了,晚飯白氏就不肯只上原來的那幾樣菜了,讓小福吩咐劉媽她們,再多做幾樣好的。這樣一來,菜就多了,關卓凡的意思,索性不拘主僕,大家熱熱鬧鬧地在廳裡一起吃,算是難得的一次團圓。
這個提議,白氏拍手叫好。她對主僕的分際,原本就看得不重,而每次關卓凡回來,家裡就變得生機勃勃,才是她真心喜歡的。於是催著關卓凡,讓他好好去用熱水洗個澡,消消乏,再來用飯喝酒。關卓凡見她從剛才到現在,儼然又是一副嫂子的模樣,心中覺得有趣,笑瞇瞇地去了。
白氏心中的想法,關卓凡卻無從得知。
關卓凡開拔前在她面上那輕輕一拂,害得她情不自禁之下,失聲哭了出來。這三個月來,白氏把自己那一天的失態,已不知翻來覆去想過多少次。千種心緒,萬般柔情,都為名教的一條紅線,束得死死,自知這一生一世,都不能做逾越的念想。
那一哭的真情流露,便裝作從沒有發生過!以後在他的面前,自己該照樣維持一向謹守的叔嫂分際,保有一個做嫂子的尊嚴和體面,再替他把這個家打理好,也就是了,至於他心裡怎麼想,也管不了這許多了。
這個小叔子對自己的情意,白氏不是看不出來。她心想,卓凡這次回來,穿的官服居然又跟上次不一樣了,不知又是升了一個什麼官兒?可見前程遠大,怎麼可以耽誤在禮教倫常這種事情上。他對自己的癡迷,多半是沒見過什麼姑娘的緣故,等到娶了親,自然就好了。
至於他平時油嘴滑舌地說些風言風語,討些口頭便宜,隨他去好了,難道還能放下臉來說他幾句不成?想到這兒,卻又有點臉紅心跳,從前那種平安喜樂的感覺,又回到了她的心頭,不由得輕輕歎了一口氣。
白氏不是一個軟弱的人,既然做了決斷,心裡也就輕鬆下來,到廚房督促著丫鬟媽子們做菜去了。
到了天黑透的時候,菜也擺滿了兩張桌子。關卓凡和白氏,坐在東首的一張;圖伯圖林帶著兩名男僕,小福帶著小芸,跟劉媽和三個丫鬟坐在西首的一張。之所以擺兩張桌子,是為了體恤下人們——他們現在見了關卓凡,一個個都是誠惶誠恐,若是坐在一張桌上,不要說吃飯,就是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那就失去了熱鬧的本意。
即便是這樣,下人們一開始還是拘謹得很,直到幾巡酒過,才漸漸活泛起來。
「卓凡,你這一回,又是升了什麼官兒啊?」白氏小心翼翼地問了這一句,「我怎麼覺著,你就跟變戲法一樣,每次出門,再回來的時候,這頂子和身上的官服,就變得不一樣兒了。」
白氏的話,引起一陣輕微的笑聲。關卓凡也是一笑,還沒來得及出聲,鄰桌的圖伯站起來,把話頭接了過去。
「太太,少爺現在是五品,跟老爺生前,一模一樣了。」每次說到官職品秩這些東西,圖伯就變得很鄭重,「那頂戴,叫水晶頂子;補服上繡的,叫做熊羆。至於說是什麼官兒——」圖伯說不上來了,拿眼睛去看圖林。
「回太太的話,」圖林大聲說道,「咱們爺現在是步軍統領衙門馬隊佐領,全馬隊的五百多號人,都歸咱們爺管!」
眾人都把敬畏的眼光瞧在關卓凡身上,就好像他頭上還戴著頂子,身上還穿著官服似的。
話題由此便轉入了熱河之行,圖林人機警,口才竟也不錯,在自己那桌滔滔不絕地說起了熱河的種種故事,關卓凡如何在營裡大打軍棍,西營如何在操演時大勝東營,鄭親王如何犯糊塗,拿了個御賞的白玉掛件賞給關卓凡……弄得一桌人都忘了吃,聽得目瞪口呆,連連點頭。就連白氏,也不知不覺把關卓凡晾在了一邊,偏著頭,專心地聽起了圖林的故事。
關卓凡真是無奈加沒趣,兩樣一起來,心裡嘀咕:我真人坐在這兒呢,你倒跑去聽故事了,你若是愛聽,我自己一樣一樣地說給你聽嘛。還有圖林也可惡,竟敢搶老子風頭……念頭還沒轉完,便聽「啪」的一聲,圖伯揚手給了自己兒子一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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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卓凡又驚又喜,心說知我者圖老伯也!一時卻弄不明白,老頭為什麼忽然發作自己兒子。
圖林剛說到路遇馬匪的那場戰鬥,關卓凡是如何彎弓搭箭,百步穿楊,又是如何匹馬當先,揮刀劈翻馬匪,正說得起勁,臉上忽然被老爹扇了這一巴掌,捂著臉,愣愣地看著老爹,不敢吱聲了。
「小兔崽子,懂不懂規矩,有你這樣當親隨的?」圖伯幾乎把手指頭戳到兒子臉上,,「兩軍對陣,你讓少爺衝在最前面?那要你還有個屁用!」
原來是為這個,關卓凡心中失笑,圖林把牛皮吹得太大,反而代自己受了過——跟馬匪那一戰,自己實在是未出一刀,未發一箭。然而圖林的話,他也並未去糾正,以他的想法,在家裡的下人們面前樹立一下形象,讓他們知道知道自己的厲害,不是一件壞事。
此時見圖林受窘,關卓凡便伸手到荷包裡,將準備好的一把錢取了出來,嘩啦一聲放在桌上,一個個金燦燦,明晃晃,正是從那個死鬼印度兵身上搜出來的金鎊。眾人哪見過這種洋錢,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就連圖伯,也一時忘記了教訓兒子,不知關卓凡要做什麼。
「這個家,一直是靠太太操持,你們大家,也有一份辛苦在裡頭。」關卓凡不疾不徐地說,「今天我回來了,高興,要放一回賞。這個錢——」他拈起一枚金鎊,在指間翻弄著,「是英吉利國的洋錢,叫做金鎊,很是貴重,來得也不容易。現在每人賞一枚,你們自己收好,別三個不值兩個的賣了當了!」
眾人都喜出望外,一個一個地排隊上前,謝了少爺和太太,領了金鎊,回到座兒上互相比較著,喜氣洋洋地小聲議論起來。
還剩下三枚金鎊,白氏也向關卓凡討了一枚過去,拿在手裡,仔細看著這個稀罕物兒。瞧了半晌,問關卓凡:「卓凡,洋錢上這個女的,是誰啊?」
「這個是英吉利的女王,叫做維多利亞。」
「女人還能做王?」白氏吃了一驚。
「能!前朝的呂後,武則天,都是有名的女主,本朝……」關卓凡住了嘴,想起深宮之中的懿貴妃來,心說她能不能做成女主,大約還要看看我關卓凡。
「長得倒是挺好看的……」白氏端詳著維多利亞的頭像,認真地說,「就是衣裳穿的有點不大尊重。」
頸子下面露了一點,就叫不大尊重?要是她見了後世穿比基尼的,那乾脆嚇死得了。關卓凡暗暗好笑,面上卻正色道:「洋婆子都穿的少,說起來,女王還是穿的最多的,越往民間,穿得越少,露胳膊露大腿什麼的,那都不算個事兒。」
「哪有這種話?」白氏失聲而笑,臉卻不自覺的紅了,「羞也羞死了。」
關卓凡見了她笑靨如花的嬌態,心中大動,壓低了聲音問道:「嫂子,你想不想做女王呢?」
「我哪兒成啊。」
「那你做娘娘好不好?」關卓凡笑道,指了指另外一桌,「他們就是公公和宮女。」
「那敢情好。」白氏又被他逗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忽然醒悟過來,自己又被關卓凡討了便宜——他那意思分明是在說,自己是娘娘,他就是皇上了。
「呸!」白氏輕輕啐了一口。
這頓飯吃完,時候已經很晚,小福早把小芸帶回內院去睡了。白氏指揮著丫鬟們把桌子收拾完了,才跟關卓凡回到內院——還不能睡,因為還有事情要跟他交待。
「這是一位利賓先生讓人送來的,說是你一看就知道。」白氏從床頭下的小箱子裡,取出一個大信封來。
「嗯。」關卓凡拿在手裡,並不急著看。
「這是各家送來的年禮單子,這是通州那處莊子送來的年貨單子。」
「嗯。」
「還有一個事兒,」白氏把東西都遞給了關卓凡,又含笑說道,「就前幾天,有個工部的張主事,托了人來打聽你的情形,多半是想給他那個閨女來提親了。」
「嗯。」關卓凡還是不置可否。
白氏見他這個樣,倒有些奇怪,勸道:「卓凡,你都快二十二了,娶親的事,也該放在心上啦。」
地上的暗龍燃著火炭,房間裡溫暖如春。關卓凡凝視著白氏,良久才展顏一笑:「嫂子,你說得對。」探手從懷中取出在香燭店買的物事,拆開包封,拿出一對紅燭來。他轉過身,打開油燈的罩子,就著火苗把紅燭點燃,將紅燭一邊一個插在燭架上,這才拍了拍手,走到白氏的面前,將她向懷中一攏。
「我今天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