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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辭京(九) 文 / 荊洚曉

    石亨和那一眾軍頭聽著不禁齊齊抬頭望向楊善,這當口正是丁某人炙手可熱的時節,說能耐那是武能拓地、摘探花;論聖眷更是名入玉碟、永鎮兩廣;道風流,詩詞傳唱大江南北;說權勢,迎英宗復辟九五之尊……更兼年少多金,海內人望負於其身,所謂光芒四射莫過於此了,這也是石亨等人隱忍的根本。

    但正是因為丁某人奪眼的光芒,教得他們身在局中,卻是不經意地忽略了那些真正把持著大明帝國的人物,內閣閣臣、諸部尚書,更有把持著相權于謙於大司馬。這時聽著楊善提起,一眾軍頭之中,通達如石亨者,便點了點頭,高禮那些一時還轉不過來的,卻就還問了一句:「於大司馬為何要向丁容城下手?」但也是這麼一句之後,自家卻就猜到了七八分。

    楊善煎著茶,老神在在地笑道:「為何?那日說是明日便離京,天子親自把臂送出還教丁容城走時就不辭宮了,大約是不忍離別之類的,老夫與諸部閣在乾清宮外都還聽著的。可如今,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哉!」那此軍頭畢竟浮沉宦海多年的人物,這關節是一時口比腦快罷了,本就料著幾分,此時緩過神來,又有楊善指點,哪裡會想不通?

    丁一說要離京,這是于謙和陳循他們當時能接受與他合作的根本,就是丁某人事成之後,遠離權力中樞。結果好了,現在又是兵演,又是上八大處章程。又是英宗召入宮去連夏時的司禮監太監都驅開密議……又說要搞什麼國際戰爭法庭,天知道他什麼時候走?

    「再過幾日,許是說海面結冰,海船靠不了岸,又近新符換舊符,宮中必會挽留,過了年再南下。」楊善親自煎好茶。倒入杯子,伸手一讓。對那些軍頭說道,「請茶。」喝了一口茶,便笑著說道,「年過完了。哪有大年初一出行的?怎麼也得初九之後吧?都初九了,不如元宵燈會過了再走?哈哈哈,實話說,換誰在龍椅上,如晉居於京師,大抵都會覺得心頭安穩許多的,畢竟論起韜武略,這位確是天賦奇才!」

    石亨飲盡了杯中茶,放下茶杯笑著接道:「但於大司馬卻就耐不住了。有丁容城在,別說相權,就是兵部的事。皇帝只怕也是要請丁容城去顧問一番的;首輔更是不自在,原本是大司馬操持著相權,這倒也罷了,若是出了錯,大司馬還是得負責的;現時又多一個致仕的丁容城,到時如有什麼差錯。總不能問責到早就說要『明日離京』的致仕官員身上吧?於是首輔不單多出個婆婆,還是得由他來背黑鍋的婆婆。哈哈哈!思公所言極是,某等不必沮喪……」

    但還沒等那些軍頭附和,這個時候,楊善的長隨快步入了內來,卻向楊善說道:「老爺……」

    還沒開口,楊善要止住他要附耳來報的架勢,對他說:「諸公皆非外人,何必弄這模樣來做怪?只管說便是,可是丁如晉那邊出了什麼事體?」

    那長隨面色有點難看,不過聽著楊善的話,卻也只好老老實實回道:「是,丁容城已從右安門出了京師,現時送別軍民人等漫山遍野,站在城牆上看去,黑壓壓全是人,丁容城的弟子搭了一個檯子,小人回來稟報時,丁容城正那台上講學……老爺!老爺您怎麼了!」

    他還沒說完,楊善一口血生生就噴了出來,不過他這歷經數朝的人物,當場就硬生忍住沒有昏闕過去,揚手止住要撲上來的長隨,用目光示意不要妄動,過了半炷香左右,他那口氣才平息下去,拿起爐上的熱水,兌了一下涼了的殘茶,喝了下去,又取手帕拭去須上血跡,卻對石亨等軍頭說道:「見笑了,老夫自負心思靈動,想不到,今日卻教如晉比了下去,諸公,不若也與老夫一同前去,送一送丁如晉?」

    石亨剛死了侄子,看著楊善這模樣,真擔心這個政局上的盟友也死了去,開口道:「思公,還是保重身體為好吧,這麼冷的天,又剛剛……」這明顯就是被氣到吐血啊,對身體損傷是很嚴重的,再說楊善也是六十好幾的人,石亨是真心勸他休養一番。

    「不礙事的。」楊善掙扎起身,行了幾步,真的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便叫人備了轎,和一眾軍頭往右安門去,他這府第就在京郊,過去右安門倒也是方便,不一陣就看著那人群,真的只怕有幾萬人,儘管搭了個木台,但在人群望去,也根本看不清人,只是一個黑點,丁一用了鐵皮喇叭也不濟事,是他在台上講一句,下面數十個親衛手持鐵皮喇叭,便整齊的重複一句,倒是在人群邊緣,還隱約能聽得清。

    只聽得兩句,楊善便搖了搖頭,對身邊扶著他的石亨低聲說道:「好好準備來年兵演吧。」

    意思就是不要等丁一倒霉了,至少短期是沒這指望。因為楊善聽著丁一在說:「……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學生離京已向天子上了折子,若以學生看來,大明今後,當以仁德布澤四海,永不稱霸,不主動挑起戰事……但狄夷侵我之地,學生以為,吾等後人,略有生氣,當光復舊土才是……大明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

    那喝采聲不時打斷著丁一的講演,就是因為聽著這幾句話,楊善才會對石亨這麼說。

    因為楊善聽出來,丁一是和于謙、陳循這些大佬,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協議。

    「永不稱霸?」石亨有點不明白了,向楊善低聲問道,「這麼說,丁容城是要馬放南山?的確打下安西都督府和雲遠,也足名留汗青,此後若是戰事不順,倒是損了令名……」

    楊善搖了搖頭,聽著丁一還在進行的講演,聽著幾萬人狂熱高呼:「大明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當真是震耳欲聾,他苦笑道,「石侯想差了,可知安西都護府疆界有多大麼?至盛之時,恐怕單止是安西都護府,就與北宋全盛版圖不相上下啊!」

    「難道他真到重新打到碎葉去?」石亨聽著也是嚇了一跳,仔細去想丁一的話,愈覺楊善說的不無道理,沒有一寸土地是多餘的,又說略有點生氣,就要光復先輩舊土,這麼說,丁一是表面上

    安定人心,事實上仍舊是在準備打仗的。

    楊善由親隨開路,向前擠去,聽著石亨這話,停了下來,低聲對他道:「碎葉?如晉之心,依老夫,只怕不會停在碎葉水的!」

    「再過去哪裡還有舊土?」石亨不解地這麼問道。

    楊善無奈正好給他掃盲:「安西都護府是到後來不濟勢衰,才會提起碎葉水……龍朔元年,正是盛唐,大食人入侵波斯,波斯王子俾路斯遠赴長安求援,大唐於是在波斯的疾陵城,設波斯都督府,任命卑路斯為都督,隸屬安西大都護府!」

    疾陵城也就是後世伊朗的扎博勒。

    看著石亨合不上的嘴,楊善又接著說道:「那是安西都護府的西面,波斯都督府、安息州、濛池都護府……」安息州就是後世烏茲別克斯的坦布哈拉,「北邊呢?貞觀二十二年,堅昆首領求內附。唐朝以其地設堅昆都督府,封其首領為左屯大將軍、堅昆都督,隸屬燕然都護府,燕然都護府也就是後來的安北都護府。」

    堅昆大約就是在西伯利亞平原葉尼塞河上游的範圍。

    「波斯不知在何處,不過聽著要比碎葉更遠了……堅昆,某聽行商說過,那是極北千里啊!」石亨也一時聽著失神,「盛唐年間,疆土竟如此浩大……」

    楊善翻了翻白眼沒有再說下去,直至行了幾步,看著石亨沒有跟在上來,還在原地喃喃自語,才回身扯了他一把,無奈對他道:「唐雖盛,但於常論,一般也就是到碎葉,老夫方才提到的疆土,當時也只維持到十數年的,老夫是說,若丁容城喪心病狂的話,可以一路打到波斯都護府,都可以說是舊土。」

    石亨聽著楊善的話,方才清醒了過來,但在他心裡,卻在轉著另一個念頭,他慢慢下定決心,明年兵演,一定不能墊底!因為聽著丁一的話,又聽著楊善的掃盲,他突然發現,丁一奪門那夜說過的,跟著他,要當藩鎮也是可以的,若丁一真的打過去,別說去到什麼波斯都護府,只要真能打到碎葉,朝廷不太可能在那裡置州縣的,那麼真的是有可能弄出藩鎮啊!

    想到這一節,他的心就火熱起來。

    軍頭和臣的心思不同,特別是石亨,他和楊善所追求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楊善想的是如何在京師中樞拿到權勢,入閣也好,主持部務也好,就是他的目標,就算他只是秀才出身,畢竟終究是士大夫階層;石亨想的可不是這樣,軍頭期望的,當然就是有自己一塊地盤,然後開府,可以不用和地方官吏衙門扯皮,自己說了算的藩鎮,也就是國中之國。

    在這一瞬那之間,他就有了決定,不論其他軍頭怎麼打算,他是決心不與丁一扛了。

    愈近了那檯子,看清了台上那個年輕、挺拔的身影,丁容城的身影。

    他發覺自己心中一點也不介意跟隨著這個年輕人,只因跟隨著他,便是最大可能,成就自己的藩鎮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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