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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文 / 支海民

    屈指算來楊九娃離開仙姑庵已經十多年了,十多年間楊九娃間或有幾次路過這裡,但是在仙姑庵從未落腳,更不用說住上一晚,何仙姑知道,楊九娃心裡怵她,但是也不想跟她在一起生活,隨著年紀的增長,何仙姑原先的那一點鋒芒在逐漸消失,她現在成了一個老嫗,再也不指望對楊九娃頤指氣使,但是她對楊九娃還是有那麼一點戀情,總希望楊九娃能跟她坐坐,拉拉家常,間或相互間那麼親熱一下。看見衣著襤褸的農家小伙子攙扶著懷孕的妻子來仙姑庵進香,何仙姑往往感動得熱淚盈眶。

    憨女撿來的男孩在一天天長大,楞木只是每過一段時間來看望憨女一下,抱抱憨女懷裡的孩子,但是從來也不打算跟憨女親熱。那個女人比較單純,總認為楞木依然愛她。豈不知楞木只是抱著一顆感恩之心,對憨女在履行一個男人的責任,楞木知道憨女需要什麼,有時也下定決心給予,可是一到憨女面前,那種親熱的念頭蕩然無存。憨女實在長相太困難,加之常年不洗澡,身上臊臭難聞,男人一走到身邊馬上就有一種厭惡之感,兩個女人守著一座寺廟,每天接受著四面八方信徒們的供奉,吃穿不愁,可就是精神空虛,常常夜間獨對青燈古佛,心的一隅想往人間的煙火,終於,在春節臨近的時候,兩個女人相約,決定走一回山寨,探望一會她們的男人。

    臘月二十三已過,仙姑庵有幾天時間相對休閒,人們都忙著過年,前來進香的香客就少了許多。何仙姑跟憨女把仙姑庵內外打掃乾淨,然後鎖上門,雇了幾頭騾子,馱著香客們進貢的貢品和銀兩,向山寨進發。她們必須在過年以前趕回來,大年初一早晨香客們最多,有的人為了討得一年吉祥,趕著進頭爐香,不等雞鳴就守在仙姑庵門口,雞鳴時庵門準時打開,香客們蜂擁而至,一下子把大殿擁滿。

    空氣顯得黏稠,山路上行人腳步匆匆,鳳棲這一塊土地還比較幸運,沒有遭受日本鐵蹄的蹂∼躪,日子雖然苦澀,老百姓還算安寧,路過瓦溝鎮時聽到了嗩吶聲聲,誰家新郎娶新娘。看那一排排廈屋上的炊煙裊裊升起,兩個女人心裡升騰起某種期待,她們不指望跟男人睡在一起纏綿,只想自己的男人跟她們多坐一會兒,哪怕一個溫暖的眼神,一句關懷的話兒都使她們滿足。

    山裡的風帶著哨音,發出尖刺的呼嘯,可是她們穿得溫暖,感覺不來冷,想到不久就要跟山寨的丈夫見面,心裡反而有點熱乎,那個男孩已經三歲了,憨女騎在騾子上抱著孩子不住地晃蕩,孩子沒有進過山,總是好奇地問這問那,憨女不厭其煩,跟自己的兒子對話。而何仙姑卻騎在騾子上不住地抽煙,一句話也不說。黛色的山脊裸露著灰色的脊樑,一直山鷹停在半空,猛然間紮下身子,在山溝裡抓起一隻奔跑中的野兔,自然界強食弱肉的現象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憨女想起了狼吃孩子那驚恐的一幕,嚇得把孩子摟在懷裡,發出了棕熊一般的吼聲,三歲的小男孩被憨女摟抱得太緊,憋出了哭聲,何仙姑伸出煙鍋頭子打了憨女一下:呵斥道:別嚇著孩子。

    兩個女人來到簸箕掌,看見了山上的屋頂。何仙姑突然不走了,感覺中自己很賤,不知道此番前去是吉是凶。她對憨女說:我們乾脆返回去。憨女有些不解,問道:為啥?何仙姑不語,看著那山上樹林裡若隱若現的屋頂,心想自己原來就是這山上的寨主,是她當初主動把寨主的位置讓給了丈夫楊九娃,開始幾年,夫妻關係尚可,在幾次關鍵時刻何仙姑替楊九娃化險為夷,山寨才有了今天的規模,可是這幾年何仙姑風光不再,楊九娃就把她丟在腦後。春節來臨前按道理楊九娃應當看望媳婦,可是這世事顛倒了,今天輪到她何仙姑登門求人。何仙姑雖然是個女輩之流,卻有大丈夫男子漢的胸懷,她一向把世事看得開,可是今天,感覺中胸口堵著一口痰,有點英雄氣短,驢死了架子不倒,還不想在楊九娃面前服軟。

    突然間,山上竄下來一幫子馬隊,原來是放哨的弟兄看見簸箕掌有人,以為是郭麻子的衛隊來接郭麻子回去,因為郭麻子已來山上幾天,楊九娃每天大宴小宴不斷,兩個人不斷地喝酒划拳,那牡丹紅也跟楊九娃的壓寨夫人打得火熱,倆人以姐妹相稱,春節前弟兄們都趕回山寨,難得在一起聯歡,山寨的上空飄著醇香的酒氣,楊九娃活了一生,從來沒有這樣高興。

    弟兄來到簸箕掌一看,原來是楊大哥的原配夫人何仙姑和楞木的夫人憨女一起來到山寨,兄弟們都知道何仙姑的厲害,自然不敢怠慢,弟兄們即刻下馬對兩個女人抱拳作揖,口稱:歡迎嫂子們來到山寨。

    大家簇擁著兩個女人朝山寨走去,其中一個弟兄快馬朝山上奔去,聲言要通報二位寨主為夫人們舉行歡迎儀式,其實大家心裡清楚,楊九娃養了一個情婦,擔心何仙姑知情後混鬧。通報的弟兄騎著馬兒一路小跑,來到聚義堂前那匹馬已經渾身濕透,下了馬急忙來到大堂,看見楊九娃郭麻子兩對夫妻正在對飲。那弟兄來不及喘氣,大叫一聲:不好了!楊九娃郭麻子立刻拔出手槍大聲喝問:什麼情況?說清楚!

    那弟兄喘了一口氣,才說:楊大哥的夫人跟楞木的夫人上山來了。郭麻子鬆了一口氣,調侃道:我以為是又來催我東渡黃河出征,原來是兩位夫人光臨。回頭剛想對楊兄表示祝賀,想不到楊九娃先自慌了,立刻安排小婦人趕快躲進自己屋子,並且囑咐把門關緊,那母夜叉何仙姑不走不准出來。

    楊九娃新娶的壓寨夫人聽說過寨主有一個大老婆,不過她不在意,當年那種社會三房四妾的富戶人家多得是,做一個二房有什麼不可以?不過一看楊九娃聽聞大婆娘到來猶如見了老虎,心裡頭先有幾分怯意,她被關進楊九娃的屋子裡隔著窗子偷看,一看竟然心驚膽顫,根本想不來世界上竟有這麼醜陋不堪的女人,另外一個女人懷裡竟然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二頭目一見憨女很自然地迎接上去,並且把憨女懷裡的孩子接過來抱在自己懷中。可那楊九娃一見到何仙姑臉上卻掛著一種複雜的表情。就是這個女人把他致殘,可是又為他把寨主的位置讓出,在他的生命歷程中,何仙姑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楊九娃對何仙姑懷有愛恨交加的感情,可是現在、此時此刻,楊九娃卻心懷鬼胎,最害怕何仙姑窺探他的**,因為他的生命中需要播種和收穫。何仙姑起初感覺不來什麼,她一進入聚義堂就坐在楊九娃的虎皮椅子上,並且有一種終於到家的感覺,她跟過去當寨主一樣,指示旁邊的弟兄,有什麼好吃好喝的儘管端上來,老娘走了八十里山路,肚子都快餓扁了。

    稍傾,桌子上就擺滿了飯菜,何仙姑拉憨女坐在旁邊,也不招呼別人,敞開肚皮大嚼大咽,正吃飯間突然傳來了女人淒厲的哭聲,那哭聲在冬天的山寨裡顯得特別寒磣。何仙姑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旁邊的弟兄:誰家的女人在哭?楊九娃跟楞木跑出大堂,院子裡一片忙亂,何仙姑放下筷子走出大堂,聽見有人說誰家的媳婦難產,這多年何仙姑在仙姑庵主持接待前來進香的信男善女,也忙裡偷閒,學會了一些常見疑難雜症的處置方法,有些人來庵裡尋醫問神,何仙姑信口也能說出一些道道,讓那些信徒們心服口服,這陣子聽到誰家媳婦難產,她馬上挽起袖子,撥開眾人,看那女人睡在炕上渾身淌汗,何仙姑大聲吼道:男人們離開!接著褪下女人的褲子,讓女人把雙腿彎曲,屏住呼吸使勁用力,孩子降生了,拉出了哭聲。何仙姑又為孩子剪斷臍帶,把孩子包裹好,這才大聲問道:娃他爹死到哪裡去了?!

    何仙姑為孩子接生時,牡丹紅一直站在旁邊給何仙姑當幫手,這陣子才有機會說一句話,楊家大嫂,還認識我不?我叫牡丹紅。何仙姑瞥牡丹紅一眼,顯得不屑一顧:咋能不認識,你當年唱戲走紅。牡丹紅並不介意,大家都替楊九娃捏一把汗,何仙姑威名在外,她主要擔心何仙姑把這場面看透,於是勸說何仙姑:大嫂,你累了,先去休息,這裡的事情交給我來料理。可那何仙姑好像看出了一些眉目,偏偏不走,非要問到底:這個女人究竟是誰的媳婦?

    郭麻子想,事已至此只有自己出面替楊九娃擔當責任,他也顧不上忌諱,進入屋內,面對何仙姑說:楊嫂,你先出來,我有話說,這裡說話不太方便。

    何仙姑思忖著,這是怎麼了?為什麼這些人說話吞吞吐吐?何仙姑不傻,稍微一想便猜著了謎底,這個女人肯定跟楊九娃有關係!她的腦子飛快地轉著,心想假若真是那樣自己應當怎樣應對,撞個魚死網破、鬧個天翻地覆?到頭來落個幾頭不是人……人的一生有許多關隘險阻,關鍵時刻就看你怎樣應對,何仙姑清楚周圍所有的人都同情楊九娃,把她何仙姑視為洪水猛獸,到今天無論怎麼鬧騰都於事無補,不如順勢落個人情。何仙姑不動聲色,跟著郭麻子來到大堂,大堂內空無一人,大家都躲在暗中偷聽。郭麻子有些口吃,磕磕碰碰地說完了楊九娃包養二房的過程,希望何仙姑大人大量,饒恕楊九娃這一次,這個孩子以後就是楊家的根基,為他們一家人養老送終。何仙姑靜靜地聽完,一句也不插嘴,最後她才問道:楊九娃為什麼不肯見我?

    郭麻子說得直接:楊兄害怕嫂子鬧騰。

    何仙姑哀歎一聲:這件事如果擱到十年前,我非要鬧他個天翻地覆不可,現在我想開了,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你讓楊九娃來見我,我不但不會鬧騰,還會替他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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