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五章 文 / 支海民
人的一生有許多疑惑,有些疑惑一輩子只能爛在心中。郭全發一直沒有弄明白,爺爺跟爹爹究竟因為什麼事結了那麼大的怨仇?
那天早晨郭全發被一陣惡夢驚醒,夢了些什麼醒來時已經全部忘光,山裡人有個風俗,埋人那天太陽冒火花前必須將老人下葬入土,村裡人都起了個大早,起來以後不約而同一起來到郭善人的宅院內,眼前發生的一切使他們震驚,只見郭善人已經被從門框上放下來,躺在一塊門板上,渾身死得僵硬。郭子儀的棺木大開,老人的肚子上被剪刀剪開一道一尺長的口子,一把剪刀放在旁邊,一陣陰風吹來,一團燃盡的紙灰打著旋兒飛向半空,村裡人的猜測完全吻合,不用說郭子儀肚皮上的刀口是郭善人所為,可是郭善人為什麼要對親爹爹郭子儀開膛破肚?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難解的怨仇?郭善人對老爹爹開膛破肚後為什麼又要上吊自殺?一連串的疑問迴旋在所有人的心中,這些答案只有死者心裡明白,活著的人只是面對死者瞎猜測,郭全發六神無主,不知道這樣的場面怎樣收場,岳父岳母死的蹊蹺,老爺爺和爹爹又以這樣的下場了結殘生,什麼神靈在暗中操縱這些人的命運,演繹出這種沒有答案的結局?
埋人的時辰已過,爺爺的靈柩還停在院子當中,弟弟新婚,年紀尚小,光知道哭,後娘牡丹紅早已經嚇得昏迷不醒,一副擔子全落在郭全發肩上,郭全發肝腸寸斷,欲哭無淚,好像他這輩子沒有做下啥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麼不幸全砸在他的頭上?好在媳婦年翠英頭腦還是比較清醒,她勸全發打起精神,這種關鍵時刻千萬不能犯糊塗,公爹郭善人是做下虧心事,自覺無臉見人才上吊自殺,所以埋葬時無論如何也不能跟爺爺一個檔次,給他做一副薄棺材已經不錯,山裡人不缺木料,這陣子就組織木匠動工,組織村裡人連夜打墓,爭取明天早晨連爺爺跟公爹一起下葬。
執事的人認為全發妻子說得在理,死人入土為安,還是先將老人下葬後再說。那牡丹紅突然跑出院子大哭大喊,說她一連勞累了幾天,昨天夜裡睡得死沉,不知道院子裡發生的一切,郭善人之死跟她無關……看樣子這個女人害怕了,擔心村裡人懷疑她害死郭善人,給牡丹紅栽贓,村裡沒有人勸說牡丹紅,也沒有人顧得上理睬那個女人,好在牡丹紅有個兒子,死死地跟著媽媽,擔心媽媽出什麼意外,牡丹紅看著兒子,內心裡升起一股強烈的求生**,她必須為兒子活著,不能讓兒子再受別人欺負。
剛剛埋了郭子儀跟郭善人父子二人,年翠英立刻提出要跟牡丹紅分家產。年翠英說得也有道理,那幢四合院是爺爺修建的,理應有郭全發的一半,現在爺爺跟爹爹都已經入土,跟後娘分家產理所當然,年翠英為郭家生了四兒一女,再不能讓郭家的後人住在茅屋。郭全發心軟,感覺中臨近年關,大家心裡都不舒坦,還是過了年再提分家產之事,可是年翠英不依不饒,她把手插在腰間質問郭全發:你忘記了那一年臘月天爹爹把我們一家人趕出院子?明眼人誰不清楚,那郭全中就不是爹爹親生!他們能做出來初一咱們就能做出十五,這陣子分家產為什麼不能?郭全發還是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苦口婆心地勸說自己的老婆:人活一生圖啥?圖的是平安,圖的是人氣,爺爺一生樂善好施,剛強正氣,死了仍然有那麼多人懷念,爹爹一生活得窩囊,臨死時還落得一片罵名。家產萬貫不如兒女滿堂,翠英呀,與人寬與己寬,咱啥都不圖,就盼四個兒子快快長大。那年翠英心裡服氣,嘴上仍然不依不饒:男人面軟一世窮,女人面軟褲帶松。孩子他爹,我看你這輩子就是吃了面軟的虧。
其實那牡丹紅心裡也有她的打算,郭團長親自來參加兒子全中的婚禮,內中的原因只有牡丹紅心裡明白,其實當初他們都有點大意,牡丹紅負氣離開郭麻子時並不知道她已經懷孕,郭麻子也不知道十個月後他的親骨肉竟然降生在別人家的炕上。郭麻子已經五十多歲了膝下並無一男半女,見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豈能不動心?!只要郭團長不嫌棄她,破鏡重圓也不是沒有可能……郭宇村是一片傷心之地,牡丹紅在郭宇村活得沒有一點人氣,現在郭善人死了,她牡丹紅也應當為自己準備一條後路,知道這幢院子再不能久住,郭善人剛過了頭七,牡丹紅就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她打算親自下山去找郭麻子,只要郭麻子不計前嫌,肯收留他們母子倆,牡丹紅就打算跟上郭麻子遠走高飛。
吃早飯時牡丹紅對兒子郭全中說,她打算讓兒子跟她一起去一趟瓦溝鎮。十二歲的郭全中被大他幾歲的媳婦李娟哄得團團轉,感覺中李娟腿中間的那個窟窿氣象萬千,每天晚上都迷戀那片茅草地,總是套上犁鏵不停地耕耘,終於因為年紀尚幼,傷了元氣,看起來萎靡不振,牡丹紅看在眼裡,對自己的兒子媳婦產生了深深的芥蒂。全中打了一個哈欠,說他夜裡著涼了,渾身困乏,意思已經很明顯,不想跟著媽媽去瓦溝鎮。李娟為了討好婆婆,對牡丹紅說:媽媽,我跟你去。牡丹紅立刻拉下臉來:你去幹啥?緊接著對兒子下了死命令:今天你非去不可!
在郭全中的記憶中,媽媽從來沒有對他這麼嚴厲,他只得磨磨蹭蹭地收拾了一下,跟著媽媽出了村。往日裡二十里山路都是郭善人借條毛驢或者牛讓牡丹紅騎上,牡丹紅從來沒有用自己的雙腳走過這條路,現在樹倒猢孫散,郭宇村再也沒有人肯搭理牡丹紅,二十里山路娘倆走走停停,走到瓦溝鎮時已經到了半下午,看那鎮子周圍駐紮著騎兵,娘倆以為那些騎兵跟郭麻子是一起的,並不知道外邊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向那些騎兵打聽郭團長的官邸,那些騎兵以為娘倆是探子,把娘倆抓進軍營裡好一陣審問,郭全中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加之路上走得困乏,一下子嚇得昏迷過去。牡丹紅流淚說道:我們倆是郭團長的內人,麻煩你們通報郭團長一聲,就說有個叫做牡丹紅的女人跟她的兒子前來尋找郭團長。
那些騎兵們剛把郭麻子從楊九娃的山寨押解回來,他們知道郭麻子是楊虎城將軍的屬下,長安方面已經命令郭麻子即刻率部開赴山西前線抗日殲敵,其實大家心裡明白,蔣委員長的意圖非常明顯,就是假借敵人之手全殲這支陝軍,陝西軍隊向來以英勇善戰稱著,從春秋戰國至今,陝西將士的血漬侵透著全國每一寸土地,騎兵中的賀連長還是通一點人性,總不能阻攔人家母子跟丈夫相逢,於是賀連長對牡丹紅母子說:我來給你們帶路。
郭麻子怎麼也想不到,在他人生的危難時刻,牡丹紅竟然帶著他的親生兒子找上門來,這不能不說是不幸中的大幸,起碼臨死時沒有遺憾,這個世界上還留下自己的血脈傳承,儘管紅軍的聯絡員一再申明,渡過黃河後山西那邊會有紅軍的部隊接應,可是郭麻子有自己的打算,他感覺他要對得起楊虎城將軍,不願讓蔣委員長再抓住楊虎城將軍的把柄,儘管**已經將這支部隊拋棄,可是郭麻子仍然想用自己的血肉證實,這支隊伍對蔣委員長絕無二心!
牡丹紅一見郭麻子放聲大哭,郭團長,你個昧良心貨,我給你把兒子養活到十二歲,你不認我倒還罷了,總不能不認你兒!郭麻子搓著兩隻大手一聲長歎:哎呀呀夫人,人生沒有後悔藥可吃,咱倆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當初你離開我時我的確不知道你已經懷孕,如果知道你懷上了咱們的兒子,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離開!可是現在,我不是不想收留你們母子倆而是不能,楊虎城將軍已經被蔣委員長軟禁,我做為楊虎城將軍的部下現在必須東渡黃河跟日本打仗,此去凶多吉少,我帶著你們母子倆有諸多不便,擔心你們的安全。牡丹紅越哭越淒惶,我唱了一輩子戲,懂得戲文裡邊奸臣害忠良,一定是蔣委員長那個老頭子昏了頭了,忠奸不辨,跟秦檜害岳飛一樣。郭麻子勸牡丹紅把眼淚擦乾,囑咐手下人為母子倆做飯,他指天發誓,說就是臨死前也要為牡丹紅母子安排好以後的生活,看樣子好像一場生離死別。
賀連長在一旁站了一會兒,終於找機會插上了話:郭團長你不要誤會,我們都是當兵的,當兵的必須服從命令,去山寨把你「請」(實際上是押)回軍營是師長的命令,師長命令我們嚴密監視你的行蹤,從現在起你不得擅離軍營。郭團長說:我知道了,不怪你。不過我們已經在這裡駐軍十幾年,有些老兵已經娶了當地女人生子扎根,總得把許多事情安排完結以後才能離開,懇求你們寬限我們幾天。賀連長說只要上邊不催,你們駐多久我都不會趕你們離開,別看現在我們這支民族隊伍被蔣委員長器重,招安我們也是為了穩定邊疆地區的民心,誰知道什麼時候蔣委員長起了疑心,最後是個什麼下場誰也無法說清。
郭全中看起來懵裡懵懂,他看一會兒媽媽又看一會兒郭麻子,不知道這齣戲演的哪一折,明明爹爹郭善人剛死,卻怎麼又冒出來這麼個親爹?牡丹紅看著兒子蔫不拉及的,把兒子拉來摟在懷裡,指著郭麻子流淚對兒子說:全中呀,這才是你的親爹!叫呀,兒子,叫一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