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章 文 / 支海民
那是一場天火,起火的原因一直沒有查明。整座村子都被大火焚燬,濃濃的煙味在空氣裡瀰漫,燒焦的屍體散發著惡臭,僥倖跑出來的人哭天喊地,裸露的柴薪冒著余煙,不時有賊火復燃,幾隻野狗在坍塌的廢墟上發出有氣無力的叫聲,滿目蒼夷,目不忍睹。
郭全發極度焦慮,踏著厚厚的積塵來到岳父岳母的院落,看那房子已經不復存在,殘垣斷壁下自家的那頭毛驢已經被火燒焦。他沿著坍塌的門框走進屋子,看見凡是能燃燒的物件已經全部燒光,岳父岳母光身子摟抱在一起,已經燒得面目全非,也可能他們正在睡夢之中,壓根就沒有想到過逃離,看樣子好像沒有經歷過死亡時痛苦的過程,臨死前還沒有忘記在一起親密。屋子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遮擋岳父岳母的遺體,郭全發嘗試著推了推那已經沒有承重的斷牆,斷牆轟然倒下,暫時將岳父岳母掩埋。
突然之間,從四面八方湧來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士兵們四下散開,迅速把村子包圍,緊接著用刺刀尖這裡挑挑那裡戳戳,好像不是在尋找生命的跡象,而是像打掃戰場一般,停一會兒縣長騎著高頭大馬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大群官員,大家好像例行公事,在燒燬的村子裡這裡走走那裡看看,不時用手指指點點,僥倖活下來的村們民開始還有點害怕,站得遠遠的看著那些當兵的和地方上的官員,後來看見有些當兵的在燒焦的廢墟上亂翻,不時看到有當兵的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裝進口袋,發難民財。不知道誰首先發出一聲吶喊,大家顧不上掩埋親人們的屍體,手執棍棒跟那些草菅人命的地方官員和駐軍憤怒地幹了起來,災民們的積怨迅速發展成燎原之勢,附近幾十個村子全都發生了騷亂,大家扛著橛掀,頭插草標,把鳳棲城圍了個水洩不通,向政府情願,為災民們討回公道。宋軍長雖然從戎幾十年,還沒有見過災民們騷亂這種場面,縣長和手下的軍官們力主鎮壓,對待這些「刁民」絕不能手軟。宋軍長感覺到問題不是那麼簡單,一邊給長安發電請示一邊親自登上城牆向災民喊話,要災民們選幾個代表進城來洽談。
只見災民們中間有一人挺身而出,自告奮勇要代表災民們去跟政府談判。大家注目觀看,那人一身長袍,風度翩翩,鳳棲縣沒有人不認識,那正是在國民黨陝西省黨部當秘書長的屈克勝老先生,當時正好回鄉探親,不願騷擾當地政府和駐軍,獨自隱居屈家莊自家屋中賦閒,,從未在鳳棲城中露面。
昨夜年家莊起火時屈老先生正在自家屋子秉燭夜讀,突然看見鄰村火光一片,屈老先生曾經組織村民們前去撲救,可惜火勢太大,人根本就無法到到近前,萬般無奈屈老先生只能仰天長歎。屈老先生有些不解,鳳棲全縣駐軍十萬,村裡起火為什麼不見軍人前來撲滅?是視而不見還是漠然處之?先總理孫中山倡導民族、民權和民生的三民主義今安在?
晚上處心積慮,一夜沒睡,年邁之人吃早飯時已經很累,原打算稍作休息進縣城為災民們去跟當地官員和駐軍交涉,沒有想到周圍幾十個村子的村民們已經自發組織起來,浩浩蕩蕩地向鳳棲城開進,屈先生跟請願的人群一起來到城下,只見城門緊閉。
那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手無寸鐵的村民面對荷槍實彈的軍隊,看來那駐軍首腦還是有一點頭腦,不然的話聽信縣長和手下一幫子官員的讒言,一場血案在所難免。
人們主動讓開一條道,看那屈先生從容而自信地從人群中間走過,城裡城外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這是一次為民請命的壯舉,關係到民國政府在鳳棲老百姓中間的威望,屈先生既代表民眾,又是國民黨的要員,這雙重身份讓人們對屈先生寄予厚望。
屈先生目不斜視,泰然處之,逕直走進宋軍長的官邸,只見鳳棲的文武官員都在。宋軍長辦公室的正上方掛著孫中山總理和蔣委員長的肖像,國民黨的黨旗懸掛在肖像的兩旁,幾乎所有的官員都站立起來,向屈先生行注目禮,屈先生當仁不讓,坐在宋軍長辦公桌的中央,然後手伸進衣服兜裡,掏出來一個小本本,招招手讓大家坐下,神態凝重地宣佈:「大家先溫習一下孫總理的三民主義」。
那宋軍長有點茫然,不知道這屈先生是那一路神仙,向旁邊的人小聲打探,方知道是國民黨陝西省黨部的官員,按職銜比宋軍長小許多,但是宋軍長大人大量,沒有給屈先生難堪,畢恭畢敬地坐在屈先生旁邊,靜聽屈先生的發言。
大家學習完三民主義以後,屈先生首先發言:「人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民生大於天,只有你把人民裝進心裡,老百姓才會擁戴。更多的道理我不想多講,要想取信於民,必須拿出實際行動來」。接著屈先生面對宋軍長毫不客氣地說:「宋軍長,我聽說你的士兵有人在廢墟裡找到值錢的東西中飽私囊,首先命令你的部下把撿到老百姓的財物全部退回來!如若不退,我要跟你把官司打到蔣委員長面前」!
大家面面相覷,看那宋軍長怎樣下台。豈料宋軍長非常冷靜地說:「這件事我一定要嚴查到底!給屈先生一個完滿的交待。為了安撫民心,我打算首先撥付十萬斤軍糧賑災,這十萬斤軍糧今晚必須送到災民手中;第二、組織軍人上山砍伐木料,上凍以前為災民把房子重新修建起來」。
屈先生站立起來,當機立斷地對宋軍長說:「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事不宜遲,你去組織軍糧,我去說服圍城的村民撤退,今夜,我要親自把那十萬斤軍糧發放到災民手中。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我們後續工作能夠做到位,相信能夠取得老百姓的諒解」。
一場災民們的騷亂在屈先生跟宋軍長的通力配合下迅速得到平息,那屈先生登上城牆,親自對災民們喊話,以他的人格擔保,保證要對災民們有個交待。做為賑災的第一步,今晚,首先把十萬斤救災糧食發放到大家手中……屈先生的話沒有人不聽,大家逐漸散去。那縣長跟在屈先生身邊不離左右,看見災民們散去了,冒然問屈先生:「下一步我該幹啥」?
屈先生回過身,注視著縣長看了許久,心想國民政府裡這樣的昏官、庸官肯定不少,蔣委員長忙於剿匪,為什麼不清理一下自己的隊伍?當政者如果不能明察秋毫,這樣的政府就不能維持長久。那縣長還以為屈先生要褒獎他幾句,站在一邊久等。屈先生不屑於跟這樣的庸官對話,轉過身,倒背起手,向前走了兩步,猛然間轉過身,叱道:「我想,你現在就應當打點行囊,回家去種紅薯」!
鳳棲發生火災的電文傳到省政府,陳省長連夜組織開會,他認為,做為國民黨進攻陝北紅軍的橋頭堡,鳳棲不能生亂!因此,連夜組織賑災,打聽得屈先生正在鳳棲老家度假,任命屈先生為救災前線總指揮,把災民們的損失登記造冊,救災物資要及時發放到災民手中。
接下來的幾天,屈先生讓人在年家莊的廢墟上搭建了一個草棚,他就住在草棚裡邊辦公,不斷有省城那邊的救災物資用汽車運過來,屈先生不折不扣,全部發放到災民手中。在屈先生精神的感召下,宋軍長也親自坐鎮,負責挨家挨戶清理災民們損失的財物,並且幫助災民掩埋遇難的親人,為村民搭建臨時居住的窩棚。據說於右任老先生聞知此事後大為感動,在國民黨參議院的年度會議上,親自點名提拔屈先生為國民黨南京參議院參議員。
埋葬親家叫驢子倆口子時郭善人也在場,人死如燈滅,雖然過去相互間有些過節,這時都不能再計較了,郭善人悲痛之餘,主要還是關心老爺子郭子儀轉移到叫驢子家的那些銀元,據說有兩千多個,兩千多銀元能裝一老甕,可是叫驢子年天喜地面上的財物全部清理完畢,也不見那一老甕銀元,連郭全發跟媳婦年翠英也傻眼了,那麼多的銀元究竟去了哪裡?
叫驢子二兒子年貴元當年已經十五歲,大哥貴明去長安求學以後,家裡就剩下貴元一人,起先爹爹年天喜想給小兒子早婚,其用意也很明顯,他想把小兒子拴在身邊,可那貴元無論如何也不願早婚,小伙子開始上私塾,後來念小學,學得一些先進時髦的思想,總想到外面世界去闖蕩,叫驢子無法,只得聽兒子的。想不到突然一場天火,讓年貴元始料不及,埋葬爹爹和娘時姐弟倆哭得死去活來,可是爹娘已去,活著的人還得活著,辦完喪事後姐姐年翠英只得把弟弟帶到她家,暫時棲居。
年翠英跟年貴元姐弟倆先回郭宇村去了,家裡還有一大堆小孩無人照看。郭善人跟兒子郭全發不走,父子倆心裡還惦記著那些銀元。看東北軍在村子裡支起幾口大鍋,為災民們捨飯,父子倆也拿了大碗到鍋裡舀飯吃,吃完飯郭善人直接去找屈先生,把當年老爹爹郭子儀在親家叫驢子家存放銀元之事說了一遍。屈先生公事公辦,要查驗當年叫驢子打的收條。郭善人問兒子:「可否有收條」?郭全發拍了拍腦袋,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當初根本就沒有打收條」。屈先生說:「無憑無據的事無法辦理」。便置之不理。郭善人氣得捶胸頓足,但也於事無補,郭子儀當年轉移到叫驢子家的那一老甕銀元從此消蹤匿跡,成為一樁疑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