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文 / 支海民
屈指算來大狼已經二十五歲了,有錢人家十四五歲就給兒子結婚,可那大狼的媳婦還沒有著落,這可急壞了狼婆娘,狼婆娘一著急便跟漏斗子撒氣,說那漏斗子像一根木樁,一點也不關心兒子的婚事。漏斗子一點也不跟狼婆娘爭辯,只是悶頭抽煙,狼婆娘氣急,拽著漏斗子的耳朵罵道:「漏斗子你是死人還是活人?怎麼連屁都不放一個」?
漏斗子被狼婆娘罵急了,便到瓦溝鎮去找劉媒婆,劉媒婆頭上頂一塊白手帕,常年四季腦門前拔火罐留下一圈圓圓的紫色,據說為了給人說媒曾經被女方打得圈進枯井裡邊,一個小伙子見其可憐,把那劉媒婆從枯井裡打撈上來,劉媒婆上得枯井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小伙子是個好娃,劉嬸以後一定為你說一門好媳婦」。
劉媒婆一見漏斗子就像見了救星,拽住漏斗子的棉襖袖子不肯放手,把漏斗子拉到賣包子的條籠跟前,一連吃了五個包子,吃得打起了飽嗝,吃完後還把頭上頂的手帕取下來,給手帕裡包了兩個,七個包子十四文錢,漏斗子撕開棉襖的一腳,裡邊藏著兒子們孝敬的零花錢,漏斗子平時捨不得花一文錢,一下子讓劉媒婆吃了十四文錢的包子,好似肋骨斷了,疼得鑽心。
劉媒婆一邊揩嘴一邊問漏斗子:「你都不吃一個」?漏斗子咧嘴笑得苦澀:「我吃過了」。劉媒婆說:「你在家耐心等著,過兩天我把女子娃引到你家。」
其實,那劉媒婆也有一樁心病,她一輩子給人說媒無數,唯獨給自己的女兒找不下婆家。主要原因是高不成低不就,富戶人家顧忌劉媒婆的名聲,窮人家的小伙子劉媒婆又看不上,把女兒一直耽擱到十八歲,十八歲嫁不出去在當年的農村就成了剩女,劉媒婆權衡再三,感覺中那大狼雖然不是心目中的嘉婿,但是也沒有辦法,聽說弟兄四個這幾年替人趕腳也掙了不少錢,嫁給大狼起碼不要受窮。
劉媒婆的女兒閨名叫做春花,人長得不難看,在瓦溝鎮也算一朵花,不知什麼原因,有人在背後給春花起了個綽號叫做粘粘,「粘」在我們那一帶的土語裡是糊塗的意思,還有一點厲害的成分。可這春花既不糊塗也不厲害,卻無端地背上了「粘粘」的惡名。春花也不計較,反正男孩女孩都有綽號,綽號本身就是惡作劇,連張魚兒的女子都叫蜇驢蜂,粘粘又有什麼不好?叫就讓他們叫唄,你總不能封住別人的口不讓人家叫。
春花對媽媽有點瞧不起,媒婆的職業看起來風光,實際上背後常落罵名,要不是媽媽替人說媒,也不會把女兒耽擱不到如今。那天,劉媒婆回家,手帕裡裹著兩個包子,看女兒正坐在窗口納鞋底,便巴結似地把手帕展開,把兩個包子送到女兒手邊,女兒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又低頭納鞋。劉媒婆坐在女兒身邊,用手撫摸著女兒的頭髮,女兒伸手把媽媽的手拿開,看媽媽欲言又止,知道媽媽有話要說,便停下手裡的活計,拿眼神詢問媽媽。
劉媒婆終於說:「春花,娘給我娃瞅下一家婆家」。
這句話媽媽已經說了許多次,每一次都無果而終,大多是人家瞧不起媽媽的職業,認為媒婆的女兒也跟媒婆一樣。春花的心裡激不起波瀾,有點無動於衷。一綹頭髮掉下來,春花伸手把頭髮捋順,又低頭繼續納鞋。
劉媒婆理解女兒的心思,感覺有點對不起孩子,於是繼續說:「你知道郭宇村那個狼食嗎?前多年在牲畜市上當經紀,他的大兒子叫做大狼,二十三四歲了吧?對你正合適」。
春花有點心動:「不知人家看得上咱不」?
二十里山路,走得娘倆腳痛,好容易到郭宇村了,向人打聽漏斗子家的住處,來到漏斗子家門口,看見漏斗子正在院子裡劈柴。
漏斗子看見劉媒婆果然如約帶來一個女子,心裡緊張得不知道說什麼好,趕忙朝屋子裡喊道:「大狼娘,劉媒婆為咱大狼引來一個媳婦」!
狼婆娘手拿一把笤帚出現在屋子門口,看見劉媒婆,把人家母女倆擋在門口不讓進屋:「去去去!哪裡涼快那歇去。誰不知道你劉媒婆在瓦溝鎮的名聲,你的女子沒人要了,想硬塞給我的兒子?沒門!天下的女子死光了,我家大狼也不會娶你的女兒」!
劉媒婆想不到狼婆娘會來這一手,母女倆頓時氣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辛辛苦苦走了二十里山路,到頭來連人家一口水也沒有喝上。春花首先哭了:「媽,咱們回家,我以後死了插老女墳,絕不再說婆家」!
母女倆跌跌撞撞出了村,來到村口的歪脖子樹下,迎頭撞見了狗剩,剛才那一幕狗剩看見了,心裡樂開了花,他趕忙跑到村口把母女倆攔住,噗通一下先給劉媒婆跪下,口稱劉媒婆為「媽」:「媽,女婿給您磕頭了」。
劉媒婆認識狗剩,狗剩常在牲畜集市轉悠,替人家賣牲畜的當個托兒,騙取主家兩個燒饃,想不到屙屎的尋到個吃屎的,自家的女兒再沒人要也不會嫁個二賴子。劉媒婆拉著女兒的手,繞開狗剩,繼續走。想不到那狗剩爬起來,攆上母女倆,擋住劉媒婆,又給母女倆跪下。劉媒婆生氣了,指著狗剩的鼻子罵道:「狗剩你撒泡尿照照自己,豬吃桃核到人(仁)上了,這世上男人死光了,我女子也不會嫁給你」!
那狗剩一點也不惱,跪在地上不起來,拽住劉媒婆的褲腿不讓劉媒婆走,嘴裡還是喊「媽」:「媽吔,青皮核桃仁仁油,別看狗剩長得有點像倭瓜,吃起來又軟和又香」。劉媒婆抬起蘿蔔腳,想踢那狗剩一下,誰知春花把媽媽拉住,含淚道:「媽,你不要踢他,既然狗剩有心娶我,我就嫁給他」。
劉媒婆瞪起眼把女兒左看右看,感覺中女兒說得不是真話。誰知道那狗剩一蹦老高,圍著母女倆學起了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汪汪!狗剩娶了個花姑癢(娘)」!
劉媒婆坐在路邊,揉著自己的蘿蔔腳,她當真走不動了,嘴乾舌燥。心想不管怎樣先討口水喝。於是對狗剩說:「你家在哪裡?咱先到你家歇歇」。
狗剩像只螃蟹,斜著走,一邊走一邊回頭。村子裡的狗們沒有見過劉媒婆母女,跟在後邊汪汪咬個不停,狗剩把母女倆讓在前邊,自己跟在後邊打狗。憨女和洋芋挺著個大肚子站在路邊,看得稀罕。
郭宇村人不缺糧食,但是狗剩自從死了婆娘以後,無心種地,打下的糧食早已經吃光,母女倆進得屋來,看見屋子裡髒的就像豬窩,看牆角有個水甕,劉媒婆也不嫌髒,端起水瓢,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涼水,坐在積滿灰塵的草墩上,脫了鞋,揉她的蘿蔔腳。
春花也顧不了許多,媽媽喝完後她也端起水瓢喝了幾口涼水,看屋子裡實在太髒,便出了屋子坐在院子裡的石板上。狗剩跟著出來,春花問狗剩:「有什麼吃的沒有?肚子實在餓得慌」。狗剩掀開瓦罐蓋子,看裡邊米光面光,不得已端個升子,到村子裡借米。走進郭子儀家,看見老人正坐在院子裡的屋簷下,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狗剩嚥了一口涎水,說:「爺,有米沒?借你一升,我給我說下一門媳婦,人家今天上門看親,沒啥叫人吃」。
郭子儀一般跟這些二賴子不說話,嫌噁心。看見狗剩進了院子,知道是來借糧,於是讓孫子媳婦年翠英給狗剩量米。年翠英一邊舀米一邊問狗剩:「那個寡婦倒霉了,肯跟你」?狗剩說得眉色飛舞:「嗨!你莫小看我狗剩,我這次娶得是黃——花——閨女」!年翠英吭哧一聲笑了:「大概是還沒有下過狗崽的母狗」。狗剩不高興了,說:「不信你跟上我看去」。年翠英沒有閒心跟狗剩貧嘴,把米舀好後端起升子遞給狗剩,說:「連下鍋米都沒有了,你拿什麼養活婆娘」?
狗剩也不計較,端起一升米,樂得屁顛屁顛地,朝家走。洋芋問狗剩:剛才去你家的那母女倆是幹啥的?狗剩說:那是我老婆跟我丈母娘。洋芋抬頭看天:這日頭從西邊出來了。狗剩有點不屑一顧:「牛生麒麟豬生象,世事大著哩,你見過個啥」?
回到屋春花接過那一升小米,用水淘了淘,狗剩從院子裡抱進來一抱柴禾,蹲在灶前燒火,停一會兒水開了,春花把米下到鍋裡,娘倆將就著吃了一頓米粥。吃完飯劉媒婆跟女兒準備回家,狗剩心有不甘,問劉媒婆:「媽,你們這就走」?
劉媒婆想想,先把這個二賴子擺脫再說。於是對狗剩說:「我們先回家,過幾天你找個人來提親」。
母女倆走後狗剩有點迫不及待,第二天就攆到瓦溝鎮,找來找去找不下個說媒的,於是就壯壯膽子,厚著臉皮來到劉媒婆家裡。劉媒婆讓女兒春花躲起來,自己端坐炕頭,對付那狗剩。
狗剩進門後甜甜地叫了一聲:「媽」!接著又要給劉媒婆磕頭。劉媒婆冷冷地說:「狗剩,你先甭磕頭,磕也是白磕。你家無隔夜之糧,連吃一頓飯都要出去借米,拿什麼養活我的女兒?回家先把日子過起來,然後再來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