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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文 / 支海民

    薛營長(就是原來圍剿楊九娃的薛連長)站在郭麻子的門口,喊了一聲:「報告」!

    屋子內好久沒有回聲,薛營長回頭看看傳令兵,那傳令兵示意薛營長:「再喊一聲」。薛營長又喊了一聲:「報告」。屋子內郭麻子和言和語地說:「進來吧,薛兄」。

    薛營長吃了一驚,感覺中有點不對頭,他硬著頭皮掀開門簾,看郭麻子穿著長袍馬褂,腳登一雙老布鞋,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太師椅旁邊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個包裹。

    郭麻子指了指桌子傍邊的另一張椅子,對薛營長說:「薛兄,坐下說話」。

    薛營長有點納悶,郭團長對待下屬從來沒有這樣客氣,他知道黃龍山圍剿楊九娃那一檔子事已經露餡,等著挨郭團長的一頓臭罵,而那郭團長不但不罵反而對他和和氣氣,倒讓薛營長感到有點害怕。那薛營長不敢就坐,雙腿併攏,頭低下,有點變調地說:「謹聽團長訓示」。

    郭麻子站起來,拉薛營長坐下,然後侃侃而談:「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年兄今年應該四十二歲了,大我兩歲」。

    薛營長預感到什麼不妙,撲通一下給郭麻子跪倒,涕淚交加:「郭團長,我二十六歲出來跟您鬧事,至今已經十六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要打要罵由您,千萬不要把我送到那涼快的地方」。

    郭麻子把薛營長扶起,安慰道:「哪裡的話,咱兄弟一場,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不提。我讓火頭軍做了幾個菜,今個咱喝一場。然後我想對你有個交待……」

    那薛營長聽得此話又想下跪,被郭麻子一把扶住:「年兄聽我把話說完。這當兵吃糧一輩子沒有好下場,我記得有兩句古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老弟不想讓年兄裹屍沙場,趁你現在還正當壯年,打發你些銀兩,回到咱那蒲城老家,置幾畝薄田,娶一房媳婦,生一堆孩子,過一家人」。

    薛營長聽得明白,郭麻子不要他了,要將他打發,這可能是最好的下場。自從起事上山當土匪至今,郭麻子殺人從來不眨眼,但是今天,郭麻子卻給他留了一條生路,這不能不讓人感動。可是那薛營長還是不想走,這裡吃喝不愁,女人、金錢什麼都有,土裡刨食的日子他又不是沒有經過,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讓人不堪回首。薛營長低頭看著自己那身軍裝,可憐巴巴,哀求道「郭團長、郭老弟、郭老爺!你把我留下來,我做你的火頭軍,行不」?

    郭麻子歎一口氣:「不是我不留你,軍法無情,你知道謊報軍情屬於死罪。這團部裡看起來大家稱兄道弟,一團和氣,實際上相互間腳底都在使絆子,那參謀長和團副窺視我這個位子久矣,咱有啥本領?能當上團長全靠老鄉楊虎城將軍提攜,你先走一步,我看風不順也想開溜,反正葉落歸根,這把老骨頭想埋在咱蒲城的老墳裡,想跟爹媽埋在一起」。

    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薛營長不走也由不得他,想到自己的戎馬生涯就這樣結束,心裡酸酸的,淚水便模糊了眼睛。勤務兵進來,打了一聲報告:「菜做好了,是否開席?郭麻子擺一擺手,示意勤務兵先出去,然後指著桌子上的一個包裹說:你知道,這幾年軍費短缺,兵們的軍餉經常沒有著落,包裹裡有三百銀元,是昨晚上賭博時贏下李明秋的,我知道拿李明秋的錢無異與虎謀皮,有點棘手。但是也沒有辦法,十幾年沒有回家了,回去後伯父伯母如果都還健在,帶我問候一聲」。

    薛營長擦乾眼淚,心想自己好賴也戎馬半世,即使走也要走得擲地有聲,於是抱拳道:「郭老弟,以後如果有難,面南朝咱蒲城方向焚三柱紫香,老哥便心有靈犀,無論你在天涯海角,老哥都要傾身相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說話間菜已上齊,郭麻子邀薛營長上座,薛營長貴賤不肯。郭麻子把薛營長硬拉來強摁在上座上,然後端起酒杯,面對自己的所有下屬,宣佈:「薛老兄年事已高,自動請示解甲歸田,郭某請示了長安軍機處,批文已經下來了,今日咱們相聚,為薛老兄踐行……」

    送走薛營長之後,郭麻子加強了鳳棲鎮的城防,規定每天早晨日出時打開城門,日落時準時關城門,這樣以來苦了住在城裡的莊稼戶,農忙時節再也不能起早貪黑,有時日落前貪幹了一會兒活,趕著進城時城門已關,沒辦法只得蹲在城牆根底過夜。白天在沿路設卡,過往行人必須接受檢查,有些客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寧肯翻山越嶺走遠路,再也不願路過鳳棲,一時間鳳棲街百業蕭條,商業往來大不如從前。

    但是八條腿羊肉泡饃館的生意卻前所未有地火爆起來,幾乎搶走了叫驢子酒館的所有生意,叫驢子年天喜坐在自己冷冷清清的飯館內納悶,這八條腿究竟使了什麼手段?竟然拉走了全城幾乎所有的食客。一個閒漢來酒館閒坐,叫驢子就跟那閒漢侃起八條腿,問道:「那八條腿可能為了拉客不惜血本」?閒漢顯得不屑一顧:「哪裡,這點小秘密你還不知道?那八條腿給羊肉湯裡加了米殼(罌粟的外殼)」。

    叫驢子恍然大悟,怪道那些吃羊肉泡的人越吃越上癮,原來這裡邊大有文章!米殼藥鋪就有,治療冒風有奇效,可是不能久用,用久了跟抽大煙一樣上癮。

    叫驢子用荷葉包了一包子驢肉,來找十二能。十二能雖然迂腐,卻有一點愛國精神,每年過年鳳棲街幾乎所有商舖門前的對聯全由十二能來寫,提起鴉片來十二能深惡痛絕,痛批那些西洋鬼子不安好心,把鴉片運到中國毒害我中華子孫。叫驢子對十二能還是有些佩服,認為那十二能起碼不壞良心。所以遇到解不開的疙瘩常找十二能來討主意。

    私塾剛剛放學,有幾個家住城外的學生就吃住在十二能家裡。對於叫驢子來造訪十二能已經習以為常,知道叫驢子又遇到了什麼鱉咬腿的事來找他幫忙。

    叫驢子把驢肉從懷裡掏出來,放在八仙桌上,十二能也不道謝,吩咐老婆把驢肉拿到伙房,接著為叫驢子泡了一杯蜂蜜水。十二能這個人有一些歪道理,他言道喝茶抽煙都是歪門邪道,所以不抽煙不喝茶,特別是茶水把腸子裡積攢的那一點油都能刮光,茶葉就是咱們中國土產的鴉片。道理究竟正確與否?誰也不跟十二能爭辯,能喝得起茶水的全都些富戶人家,窮人家喝的是甕裡的涼水,喝蜂蜜的全城可能只有十二能一家,因為蜂蜜比茶水更值錢。

    叫驢子一口氣將那一杯蜂蜜水喝乾,抹了抹嘴,然後才說:「老屈哥你是個讀書知禮之人,有件事兄弟找你評評理,那八條腿在羊肉湯裡放了些米殼,吃羊肉泡饃的人越吃越上癮,兄弟這邊的生意全叫八條腿拉光了,你說這八條腿做事缺德不缺德」?

    十二能一聽這話將嘴張成了簸箕,兩隻小眼睛瞪得賊圓:「你說得可都屬實」?

    叫驢子雙手一攤:「我抱上好兒好女冤枉人家幹啥?不信你去八條腿羊肉館看看」。

    十二能義憤填膺,臉脹成了茄子色,他一生中最愛管閒事,這禍國殃民的事他不能不管!他把拳頭攥緊,素骨嶙峋的胳膊上青筋直冒,十二能把拳頭砸在楠木八仙桌上,一字一頓地說:「兄弟,你先回去,我必須把這個八條腿治治」!

    八條腿本姓葛,背有點駝,又稱葛羅鍋。羅鍋子在鳳棲鎮開羊肉館已經傳了幾代,生意不好也不壞,在鳳棲鎮人氣不高,主要是滿腦子歪門邪道,誰家的小孩子栽倒了他不扶起來,反到問人家「撿了個啥」?因此上就得了「八條腿」這個綽號。

    那十二能氣勢洶洶來到八條腿羊肉泡饃館,八條腿滿臉堆笑迎上前:「屈先生是稀客,想吃肥點還是瘦點」?

    誰知十二能根本不買那一套,一見八條腿就破口大罵:「葛羅鍋你缺德事做多了生下孩子沒有尻子門!你羊肉湯裡放米殼這不叫做生意這叫害人」!

    八條腿把舀飯勺子拿在手裡,說話不慌不忙:「我說屈先生沒事幹了回家抱娃去,羊肉湯裡放米殼咋了?大家愛吃,關你逑事,驢槽裡出了個馬嘴,去去去!那裡涼快那歇去」!

    幾個正在吃飯的食客不由分說,上前來一邊勸說一邊把十二能推出飯館:「屈先生不該你管的事你就不要管,回家給娃們念『子曰』去,這羊肉湯裡放米殼大家都知道,我們就喜歡喝那一口,不要脊背癢了撓前胸,惹得眾人嫌棄。」

    那十二能白挨了一頓嗆,不但沒人同情他,反而粘了一身腥,不由得悲觀地歎道:「世風日下」!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洩,信步來到女兒滿香家。

    女婿李明秋不在家,滿香正在給三個孩子輔導功課,院子裡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出奇的寧靜。十二能沒有問李明秋幹啥去了,別看李明秋在鳳棲鬧騰得很大,他對那個女婿有點瞧不起。十二能把他遇到的窩心事給女兒訴說,希望得到女兒的同情,滿香靜靜地聽完老爹爹的傾訴,然後輕描淡寫地勸道:「這樣的事蔣委員長都管不了,咱有什麼辦法」?

    十二能剛走,李明秋回來了,手裡提著個沉甸甸的包裹。滿香問道:「包裹裡包著什麼」?李明秋把包裹放在桌子上,然後解開,滿香一看傻眼了,包裹裡包著白花花的銀元。滿香問:「哪裡來的」?李明秋答:「郭麻子退還的賭債」。滿香說:「這就有點奇怪,那有贏了錢又退回來的道理」?

    李明秋說:「我看郭麻子出於真心,他不想跟咱結怨,他說他前一個時期送薛營長解甲歸田,囊中羞澀,因此上借賭博給老部下籌了點路費,現在手頭寬裕了就還給咱,弟兄們不能相互間算計。他還說讓我給楊九娃傳話,冤家宜解不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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