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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3章 謂我何求 文 / 九月歡顏

    周國富是衝著青坪的鎢礦來的。

    孟謹行去葛家見家長的那天,與葛雲狀在書房聊到基層工作問題時,說到青坪鎢礦的事。

    葛雲狀早年在長豐山區待過一段時間,知道下灣一帶曾於七十年代由集體開採過鎢礦,八十年代初停采,下灣就成了採石場。

    孟謹行提到青坪可能有礦脈,他覺得可能性非常高,一次周國富拜訪他的時候,他說起了此事,並表示青坪有家選礦廠正好要擴股,周國富不妨考慮一下這個事情。

    周國富道明來意,孟謹行卻沒有立刻表態。

    在燕京與同學聚餐的那天晚上,孟謹行雖然心緒不佳,但也並非頭腦一片模糊。

    當時在座有位在國土資源部礦產開發司工作的同學,孟謹行就鎢礦一事與他聊了不短的時間,就是這三十多分鐘的時間裡,他得到了兩大信息。

    第一,礦產司馬上要對礦采開發權進行改革,文件已經到了最後討論階段,年內就會公佈,並在全國六個省份進行試點。

    第二,鎢礦開採的環境保護問題不容忽視,其涉及的問題不僅僅是冶煉造就的廢渣廢水,還有大量的亂采濫挖現象所造成的山體滑坡等問題。

    這兩條信息,正是第二條引發了第一條的出台。

    童凱等專家在青坪期間,他專門為此事向他們求教,得出的結論令他目瞪口呆。

    專家們認為,要想污染不發生,在目前國內普遍低下的稀土開發技術水平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徹底關閉礦廠封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鎢礦開採所造成的環境問題如果不提前重視,那將是一種與子孫搶資源的行為。

    這個結論一下令他陷進左右為難的境地。

    明知有礦脈不進行開發,遠的來說,來自市縣各級的壓力可想而知,一體兩翼的構想也會折去一翼,近的來說,礦廠欠下的巨額賠償問題成了一紙空文。

    如果堅持開採,那麼,技術問題不解決就意味著用後代子孫的健康換取今天的金錢,絕對是殺雞取卵的行為,他等於是做了一件換湯不換藥的事情。

    短短三四天,他還沒來得及想出對策,並向夏明翰匯報的時候,周國富突然到訪提出投資毛氏礦廠,讓他頗感猶豫。

    周國富從孟謹行的遲疑上看出了問題,頗為寬厚地笑道:「如果這事讓你為難,我們可以按長豐縣制訂的要求,坐下來慢慢談。」

    孟謹行知道周國富理解錯誤,以為他是想坐地起價。

    於是,笑笑說:「周叔誤會了。我前些天去了趟燕京,瞭解到一些過去不瞭解的情況,由此知道鎢礦開採背後涉及的環境保護問題非常突出。不瞞您說,毛氏礦廠之所以要轉型擴股,也是因為污染導致的逼不得已之舉。」

    「呵呵,謹行,你是不是有點杞人憂天了?」周國富大聲笑道,「全國那麼多的大山,大小鎢不計其數礦,也沒聽說哪個城市因為鎢礦而出現大問題吧?」

    孟謹行的瞳孔一下收緊,正色道:「周叔,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也不是以此跟你抬高投資目標。如果你覺得我的話危言聳聽,不妨在我們正式談之前,您去國內的鎢礦產地走一圈,看看是不是如我所說,存在大量森林被濫砍、水土流失、河水污染等等問題。」

    周國富沒想到他如此嚴肅地看待這個問題,立即覺得有幾分尷尬,乾笑道:「國家允許開採,就證明這些都不是大問題。就算有你說的這種情況,那應該也是極個別的存在,不能一概而論對吧?」

    孟謹行卻道:「據我所知,國家已經就此在醞釀新的礦產開發管理政策,就是針對鎢礦開發的亂象而來。所以,這不是問題大不大,而是在區域利益面前,基層有多少人肯把現狀反映上去的問題。」

    周國富表情有點僵。

    他本以為,既然是葛雲狀跟他主動提到這件事,應該已經和孟謹行達成了一致,他只要來亮個相,把事情定下來,後面就可以讓手下人來處理投資事宜了。

    沒想到,孟謹行突然拋出這個環保問題來,究竟用意何在?

    周國富以他自己的思維揣測孟謹行的動機,孟謹行則從自己的書櫥裡找出兩本雜誌遞給周國富,「周叔,如果你真有意投資毛氏礦廠,建議你先看看這兩本學術雜誌。」

    周國富接過雜誌,發現都是國外的學術刊物,立刻笑道:「你欺負我大老粗啊,這些蝌蚪文,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孟謹行指指周國富的助理,「交給你助理解決翻譯問題嘛,你是做大生意的,公司裡這樣的人才肯定不少。」

    周國富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將雜誌交給助理,看著孟謹行道:「我呢,做生意喜歡爽氣,這跟我當兵出身有很大關係。所以,謹行,你給叔一句話,這個礦,你到底是開還是不開?」

    周國富這種霸王硬上弓的態度,讓孟謹行很是頭疼。

    「眼下不能決定。」他打起了太極,「我需要向縣委縣政府請示,另外,省地勘院的最終報告還沒有出來,到底是不是真有礦脈,也沒有最後認定。」

    周國富輕哼一聲道:「謹行,你不實在啊!要不是老葛跟我說,毛氏礦廠要搞擴股開鎢礦,我會跑來問你嗎?你不會又是想把這個生意給創天留著吧?」

    孟謹行沒想到周國富竟然會有這樣的理解。

    他搖搖頭道:「周叔,我年輕,經驗淺,才導致沒有作充分深入全面評估的情況下,把礦脈一事向上作了匯報。所以,這事怪我!但眼下,我真是認為開礦一事需要從長計議,而不是想把肥肉留著給誰吃,還請你能體諒。不管怎麼說,咱掙錢不能把後代的健康一起掙了吧?」

    聽孟謹行話說到這份上,周國富知道今天這事不用再談了,當即假笑著告辭,還讓孟謹行不必為此事介懷。

    但是一下樓,他就直接打了葛雲狀的電話。

    孟謹行意識到,這件事必須馬上向夏明翰匯報,也必須向葛雲狀作出說明。

    他也在周國富離開的第一時間,掛了胡雲舒的電話,但胡雲舒很快告訴他,葛雲狀在通電話,讓他晚些再打過來。

    他只好先向夏明翰作匯報。

    夏明翰在電話那頭長時間沒有出聲,孟謹行這邊則懊惱不已,覺得自己太疏忽大意,一心只想著合理解決毛氏礦廠的問題,卻忽視了更重要的長遠問題。

    他想起肖雲山當時在鳳山說的話「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不要換個殼污染繼續發生」,可見,在大問題面前,一個人的經歷與經驗還是能起到很大作用的,肖雲山無論出於怎樣的心理說的這句話,都足以證明他比起肖雲山還差了許多火候。

    夏明翰足足思考了十來分鐘,才簡短地說:「我知道了,這事先放放吧。」

    沒有任何態度,夏明翰掛了電話,孟謹行一顆心七上八下,再度打了胡雲舒電話,這次,胡雲舒把手機交給了葛雲狀。

    孟謹行實話實說,把自己所瞭解的信息,以及專家的建議,和他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都一一向葛雲狀做了匯報。

    葛雲狀聽完就說:「這事我知道了,老周給我打過電話。你也不必焦慮,等報告出來,由你們縣裡先拿出個意見來再說。」

    兩個電話打出去,他只是獲得一個亮出自己態度的機會,至於結果,縹緲難測。

    他沮喪不已,打電話找蔡匡正一起喝酒。

    廣漢二樓,煙霧裊裊,孟謹行與蔡匡正面前的桌上,火鍋湯底翻滾出一個個紅色的泡泡。

    「……這麼可怕?」蔡匡正聽完孟謹行的話,張著嘴,一塊肺片夾在筷上忘了放進去。

    孟謹行點著頭道:「鎘污染就是放在眼前的例子,這種危害性不在於一天兩天,而是一年兩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居安如果不思危,等到了那天,老百姓會指著脊樑骨罵我。」

    「就怕這種事,你一個人頂不住!」蔡匡正道,「翁老闆天天大會小會在喊大招商,就差全城總動員了。青坪發現這麼個寶藏,他肯放過?他要肯,我蔡字倒著寫!」

    「我就是為這愁!」孟謹行道,「長豐窮久了,老百姓窮怕了,有機會賺錢,沒幾個人肯放過這機會。我跟他們說二三十年後可能會因為今天的行為後悔,你看連周國富這樣見過世面的人都不以為然,更何況大山裡的老百姓?毛氏礦廠要不是因為我們去查封,青坪人雖然覺得那些污水有影響,但誰會知道搞不好還能在許多年後要他們的命?」

    他長歎著把一杯酒倒進嘴裡,「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啊!」

    蔡匡正無言地幫他倒滿酒杯,然後舉起杯子又與他對飲了一杯。

    孟謹行一杯接一杯喝著酒,沉默著再不說一句話,工作以來,他第一次感到思想與現實的激烈對撞,給他帶來的像大山一樣的壓力。

    這種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來,也讓他舉步維艱,他甚至覺得為什麼不能做個短視的人,先把眼前顧好?

    晚上九點,他被蔡匡正背回縣招,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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