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文 / 言妍
比起來,弟弟旭東就貼心多了,每個星期都會來信報告生活和學業近況。這次辰陽來,也托他帶一封,說他們已和惜梅姨婆搬到附近租來的一間大公寓,等年底房子蓋好再搬回來,請大姐放心。
當然放心,紀仁姨公、惜梅姨婆比自己的祖父母還親,若叫旭晶、旭東隨大姐住到顏家,他們必會極力反對。
辰陽手沿著她的脊背緩緩爬到覆著柔髮的頸部,人坐了起來,熱氣呼在她耳旁說;「走吧,跟我到紐約去,反正是春假。」
「不行,如果要在八月之前結束一切,春假這幾天得好好利用……」她轉過頭來,他已拿下墨鏡,又是那直搗心魂如黑夜星光燦放的魅惑雙眸,如今更溫柔含情,也更令人難以抗拒。
「我真的很想你……你是小太陽,我是大太陽……但我這個大太陽已心甘情願變成月亮繞著你轉了……」他手指輕劃著她臉龐柔和無稜的線條,由鼻樑、嘴唇到下巴,全身逐漸燥熱起來。
畢竟年輕血氣方剛,本講好爸媽一週年忌日後,旭萱正式入門,兩人才能有親密關係;但到了馬里蘭州,不再是熟悉的人事景物,悲傷感覺隔去一層,不再沉重壓人到喘不過氣來,有時甚至覺得爸媽還活在台北……這樣心情下,第一、二次還好,第三次見到辛苦遠來探她的辰陽,思念太強烈,他慾望擋不住,她也無法阻止了。
「可是……萬一懷孕……」
「怕什麼,我們已經是夫妻,有新生命不是更好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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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黑暗中醒來,眸子睜得大大的,屋內沒有光,只有簾子未拉上的長窗,穿映進來哈德遜河港灣和布魯克林大橋如碎鑽般的光芒。
這光芒沉靜了許多,因是半夜三點萬籟俱寂時。是了,她和辰陽到紐約,住在這可以俯瞰港灣的旅館內,而她夢見了爸媽。
過去幾個月,她也曾夢見他們,但都是一些從前生活的浮光掠影;這次卻很特別,他們雙雙併立在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白色墓室前,比秀裡的合葬墓還大,大到像一間美麗屋子。
「這是我們的新家,要不要進來看看?」爸爸仍是生前寵愛她的眼神。
當然好呀,墓碑像門一樣打開,她隨爸媽走進去,裡面是沙發桌椅擺飾齊全的客廳,非常溫暖舒服,她一坐下去就不想起來。
「漂亮嗎?」媽媽問。
她點點頭。
「你喜歡嗎?」媽媽又問。
她又點點頭。
「但你不能住在這裡,你該回去了。」爸爸說。
夢裡的旭萱非常聽話,真的乖乖站起來,離開墓室,突然想到忘了告訴爸媽老家已拆掉要蓋新房子的事,還有她已經嫁給辰陽了……
她一回頭,爸媽卻已不見蹤影,連墓室也憑空消失,眼前只有蒼灰色天空和連天的白濛濛芒草,她急著四下梭巡,但四下皆是茫茫岔岔無盡大荒地,完全沒有方向和路徑。
彷彿又回到五、六歲那個小女孩旭萱,獨自在巷子口等娃娃車,知道爸爸、媽媽並沒有走開,仍在某處偷偷看著她,只是這次躲得太隱密找不到了……她依然癡心在原地一直等又一直等,但什麼都沒等到,然後醒過來。
辰陽睡在身旁,寂暗中的一座龐然大山,馬上穩定她的心,讓她有安全感。
這夢是好的吧?至少醒來時沒有以往的悲傷悵惘,還有一點溫馨安慰。
也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提到房子,夜裡就夢到爸媽有墓室……如果茫茫大荒某處真有這所在,爸媽在另一個世界繼續恩愛相守,也過得很好,那她就太快樂了!
而且越過大洋到紐約托夢給她,表示一生不能坐飛機,只能在小範圍活動,最遠只到台南的媽媽,也終於擺脫歷劫病體,可以自由遠飛看世界了。
「自由……你們自由去。」媽媽曾經說。
有著一樣的身高、相仿的身形、神似的眉眼,代代骨血相傳的,從靈魂悲禁在秀裡西院的親外婆,到受制於衰弱病體不能走遠的媽媽,到跨越大洋踏在異國土地的女兒,內心所不斷呼喊、執著、追尋的,原來是更寬廣、更自由的天地呀……
靠著暖呼呼的辰陽,她呼吸慢慢勻稱,整個人鬆緩下來。
「再見啦,我的小太陽!」半夢半醒之間彷彿有人說。
「再見啦,我的爸爸!」她本能回應。
朦朦朧朧中,她覺得自己手拚命揮,揮呀揮的,直到再也看不見爸爸為止。
【全書完】
後記
終於寫完了!
看到這句話,有些朋友大概會立刻點點頭,從我寫《白蝶籐蘿》到現在已經八年了,這其間收過不少信件,要我寫小太陽旭萱的故事。
我完全沒有準備,也沒有想寫,因為寫旭萱,就必須面對紹遠和敏貞的死亡事件,如《白蝶籐蘿》序中說的「幾年前的夏天,他死於一次意外,她哭得肝腸寸斷。他七七法事做完,凌晨剛過,她亦死於睡夢中。」
這短短六句,包含了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只是多年來我一直不知如何去觸碰,只習慣把它放在隔太平洋的某座城市的某間屋子的一個密封小罐裡,離我遠遠的就是。
但世事總奇妙;六年前有了電腦,又有好心bobo架的言妍書房網站,讀友可以對故事直接交流;六年來有許多討論,我一點一滴回答,經年累月下來,小罐竟也慢慢打開,才覺得這個故事或許不是那麼難啟口。
這一動筆就是一年三個月。
不是這個故事難寫,因為都已經在那兒很多年了。問題在我,經一次大病之後,體力受到影響,變成標準的江女才盡,筆力鈍到令人沮喪,只有靠著毅力每天與字慢慢磨,幸好一直很喜歡磨字,不以為苦,才能慢慢完成。
故事第三章的鄭榮美,是來自《帶翼天使》,她死的來年,十七歲的沈玥柔就出事了,那是一九八三年。
故事第四章的方以緣,是來自《紫日即夢斷》,花了一點篇幅,本來不想寫入,但男主角辰陽對她的人生有一次偶然但決定性的影響,而她對女主角旭萱的感情觀也起過作用,所以放了進來,就假設有讀友也想知道一些關於以緣的事嘍!
其餘人在《長相思》系列中都曾先後出現過,書房「人物輯」中都有,我就不多說了。
有朋友曾提到「大河小說」一詞,是以一家族興衰為主體如河流般綿長浩湯的長篇寫作方式,還必兼及歷史背景、田野調查和社會現實,是今日建構台灣史一個特殊且重要的方式。
我並沒有這方面的企圖心,也沒有做這些事的能力和環境。當初會開始提筆寫作,比較像《紅樓夢》開章所言的「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當然我文才差遠了,就只能輕鬆、自由、隱匿、無壓力地以言情小說方式來書寫。
於是,從家族內、家族外、歷史的、傳說的……逐一探尋,九年下來,連同這本《籐樹歌》,也寫了三十二個故事了。
以我個人取材的偏好,故事中之女子無論是平順幸福、坎坷悲傷,或勇敢冒險、保守怯弱,或完滿討喜、備受爭議……她們都活得毫無保留、盡其在我,把一生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從其中得到極大的勇氣和意志,也如一位讀友說的,生活中充滿了再生力。
這是終於完成本書的小小感觸,寫到這裡,差不多是涕泗縱橫了,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