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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文 / 言妍

    荷蘭隧道,由紐約曼哈頓穿鑽入哈德遜河底,到對岸的紐瓦克,此刻因出口處發生車禍而整個堵塞,逶迤著長長不見尾的車陣,已在河底困半小時了。

    身子龐漫水域中央,進不能也退不得,若發生爆炸或崩塌,無處可逃,只有死路一條吧。

    前座司機碎碎念著想像的災難,辰陽並非神經質之人,僅嗯哈幾聲,閃出一個念頭來——這趟行程是因旭萱而來的,若真有致命之禍,竟成了他為旭萱而死,對已絕交分手的他們,豈不是諷刺加荒謬,這筆恩怨帳又要如何算?

    他生意在紐約,本來不必走這一遭,全因紹遠從台北打來的一通電話。

    「辰陽,能不能拜託你到紐瓦克看看旭萱,我這幾天試著找她,她住處電話都不通,我怕發生什麼事了!」

    「旭萱在紐瓦克?」辰陽並不知道,只知她去年暑假到美國讀書,非常突然的決定,聽說去了馬里蘭州,怎麼會跑到紐瓦克來?

    「是呀,她跟教授在那兒做一項研究。」

    「我去找她不太適合吧?」

    「這件事本不該麻煩你,但你在紐約,是我唯一想到離她最近的人。」

    「她不會高興看到我的。」

    「這由不得她……實在是,旭萱的母親狀況不太好,我們急著找她,請你務必幫這個忙。」

    如果不是紹遠聲音中有隔大洋也掩不住的濃重憂意,辰陽會以為又是一次想湊合他和旭萱的詭計,微微觸及痛處,本能就要拒絕。說到幫忙,他對馮家已經夠寬厚了——

    在把旭萱「正式結束」後,他便全心專注於百貨商場的工程,也幾次「眾望所歸」跟柯小姐約會,完全否認有失敗戀情這回事,人前人後絕口不提旭萱,假裝沒有這個人存在,正所謂不拖泥帶水。

    但極私底下還是有情緒控制不住的時候,那一刻腦袋就會陷入亂想,想玩點小伎倆把馮家踢出百貨商場案,想耍個大陰謀使馮家基業崩墜,到時旭萱將懊悔莫及痛哭流涕——沒錯,他希望她哭哭啼啼來求他,明白她的損失有多大。

    當然這些都是想來自爽的,不能真的做,因為顏家家大業大,發展至今自有一套嚴格商規,所謂簽約之前機關算盡各憑本事,簽約之後握手言歡依約行事,做生意永遠信用第一。

    再說,為個女人做商場報復行動也太無聊,等於抬舉她,她有那麼偉大重要嗎?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

    果然隨著時間流逝,他的「亂想」愈來愈少,終至完全平靜,只是每每望著美輪美奐的百貨商場,心中就有一塊缺角老填不滿;本來百貨商場是和旭萱同時存在的,如今得到它,卻沒有她,似乎喜悅也跟著消失了。

    總之,今年元旦百貨商場正式開幕時,紹遠仍是坐上賓的大股東,而辰陽只麻木地繼續趕下一個沒完沒了的企畫,他和紹遠仍維持著忘年交情。

    這趟紐瓦克之行,純是為了馮老闆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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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先生確定是這個地方嗎?」司機狐疑不安問。

    辰陽表情淡漠,目光冷冷掃過荒涼破落的街道、塗鴉噴漆的牆壁、水污蚊聚的草叢、種族雜混的居民……都市的罪惡之窟。

    沒什麼好意外的,旭萱在台灣就專跑這種地方,他回答說;「如果住址沒抄錯的話,是的。」

    車子慢慢開過去,一間間對號碼,最後找到的竟是一棟燒得半焦黑的危樓,外面還圍著幾重黃色警戒線,確定了好幾次,辰陽表情不得不變了。

    「這屋子怎麼了?」他隔窗問人。

    「兩天前午夜發生一場大火,有人在床上吸煙引起的。」路人說。

    「這裡有沒有住著一個亞裔女孩呢?」他又問。

    「有呀,很甜美的女孩,她每天發維他命和鈣片給孩子們。」

    「她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不清楚,火災後就一直沒見到她,你得到醫院或警察局查查看!」

    辰陽臉色變蒼白,嘴角微微抽搐,這就是馮家聯絡不上旭萱的原因嗎?她出事了,或躺在醫院無法言語,或有更壞的情況發生……

    接下去一小時,他奔波在八月烈陽塵土下,因為旭萱不是當地居民,資料不很清楚,害他從警察局問到醫院,又從醫院問回警察局,弄得汗流浹背、灰頭土臉的,還罵了不少髒話,才終於打聽到她的下落。

    她目前借住在幾條街外的一所教堂內。

    「我們現在就去找她嗎?」也很累的司機問。

    「當然!」辰陽沒好氣說。

    知道她人平安,他緊繃的神經頓時鬆懈,接著怒氣爆起,一年多未見,她任性古怪的毛病仍不改,一個女孩專往危險地方跑,發生什麼事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但連累他在外國街道像一條累死狗般到處找她就太不應該了——這次意外再度證明,碰到旭萱準沒好事,他得牢牢記住,她已無舉足輕重,她的安危一切都與他無關。

    用力抹臉,重新整衣,辰陽又變回原先那個表情淡漠的商人,目光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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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萱,你有訪客,在前面大廳等你。」教堂牧師喊她的英文名說。

    剛工作回來的旭萱,疲憊的臉掩不住訝異,實在想不出會是誰。拖著才換過藥的傷腳,來到大廳,石砌的牆陰涼涼的,落地窗前列著十來盆長青植物,幾套舊沙發椅任意散置著,當看見站在鋼琴旁的辰陽時,她一度以為是幻覺。

    「你看來很淒慘。」他雙手抱在胸前說。

    的確,她曬黑了,變瘦了,頭髮剪得短短直勾耳後,洗舊的棉短衫、牛仔裙、白布鞋,額頭貼一塊繃帶,小腿纏一圈紗布,簡直是流落異鄉的小孤女,完全看不出她有把他弄得人仰馬翻的能耐。

    旭萱極吃驚,既會說話,那就不是幻覺了!

    「你……呃,怎麼會在這裡?」她目光呆呆定在辰陽久違的臉上。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明明在紐約出差談生意,偏被你爸爸叫過來。」他聲音不帶感情。「他說好幾天聯絡不到你,怕你發生什麼意外,如果你有打電話回家,我就不用浪費時間跑這一趟了。」

    「我星期天才打過的。發生什麼事了?」她緊張問。她和爸爸都在週末通電話,平常爸爸不會打來,除非是緊急事……

    「你爸爸說你母親情況不太好。」他答。

    有多不好?今年初媽媽一次不小心感冒又再度發病,左肺嚴重感染,為保住好的右肺,這半年來一直住在醫院裡。旭萱曾請假回去看媽媽,但媽媽很堅強,說不過是另一次發作,一直催她回美國完成課業。

    見媽媽病情穩定,旭萱才又回來用整個暑假補趕研究進度,打算一結束再回台灣一趟。算算還有兩星期就見面,星期天電話裡也好好的,難道媽媽病情又有什麼變化?老天保佑,千萬不要呀……

    向牧師借電話,走進教堂小辦公室,辰陽搶先撥馮家號碼,和紹遠通上話。

    「馮老闆,我把旭萱帶到了,她很安全,向你報告一下。」他說。

    「爸,是我啦,媽媽還好嗎?」旭萱搶過話筒,心裡好害怕。

    「媽媽……她還好,還是老樣子,只是非常想念你。我打電話到你公寓怎麼都不通呢?」紹遠聲音疲累。台北是清晨六點,他在醫院陪妻子過夜才回家。

    「爸,你真嚇壞我了!」旭萱撫撫胸,鬆了口氣說;「我臨時換了住處,想這週末再告訴爸爸,你就先緊張了。」

    「我沒有緊張,只是突然想和我的小太陽說說話,結果電話打不通,你一個人在外地,做父母的總會著急……嗯,辰陽真在旁邊呀?」

    「你真不該麻煩他的,他做生意忙,美國不比台灣,跑這一趟很費時間,他的時間就是金錢,真沒必要……」她瞄了辰陽一眼。

    辰陽聽出他們在談他,轉身走出去。

    他一從視線內消失,旭萱就小聲抱怨說;「爸,你害我好尷尬,你沒看到辰陽現在的臉色,比刮颱風還可怕,我們已經分手,你怎能拜託他!」

    「有誰規定分手的人不能見面?」紹遠帶淡淡笑意。「我也只順口說你人在紐瓦克,請他去看看,他如果嫌路遠麻煩不想去,大可以拒絕,又沒人拿槍頂在他頭上……但他去了對不對,而且動作還比我想的還快。」

    「你用媽媽情況不太好,我失去聯絡這種嚴重借口,逼得他不來都不行。」她突然瞭解,爸爸是故意的,只因辰陽在紐約,才會連著兩天打電話找她,不禁歎說;「爸,拜託別再玩那些湊對的老把戲,沒有用的!」

    「萱萱,我不是玩把戲,也沒有心力玩了。」他喊女兒小名說;「我觀察過的,這一年來儘管顏老夫人催婚急切,辰陽都沒有動靜,連那個柯小姐上個月都嫁給辰陽的堂弟佳陽,或許你們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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