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言妍
「一定很多人稱讚過你,不必我再拍拍手了吧?」
「我想聽你用幼稚小女孩聲音說『好厲害呀!好佩服呀!』,挺懷念的。」
「那是故意的,我那時好討厭戴墨鏡的你,傲慢得令人受不了,恨不得讓你氣到七竅生煙。」
「現在呢?對我有喜歡、仰慕、崇拜了吧?」
「對不起,目前除了我爸爸外,還沒有男生能讓我仰慕崇拜的。」
辰陽頗不是滋味,她若曉得仰慕崇拜的爸爸在事業上如何需要他,就可明白他的「偉大」,或許現在是討論水塘地的時候。
轉頭看她,淡淡的陽光灑在身上,嘴角勾著甜美的笑容,心情明顯愉快,還是再等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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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也有一座廟,但不在遠郊荒山,而在熱鬧市街。
旭萱詢問可否將百合玫瑰花轉送給探訪的方家,辰陽表面無所謂,心裡卻嘀咕,為她買昂貴禮物全浪費,她到底喜歡什麼呀?
兩人下車步行,穿過廟後七彎八拐的巷弄,到很深裡的一座三合院,在最隱密的角落輕敲一扇木門,嘎地一聲打開。
等適應屋內陰暗後,逼眼而來的是散發紅光的佛堂、掛滿牆壁的佛像繡帷、占卜除妖的刀劍法器、貼在暗角的紅黃符咒,加上隱隱迴盪的頌經聲,有種誤入幽冥鬼府的錯覺。
一個年約六歲的小女孩靜靜站在屋中央,沒有一般孩子的活潑,眼神早熟超過她稚齡的外表,說是鬼童,也不會意外。
「靈均和阿姨好不好呀?外婆呢?」旭萱蹲下來和她齊高說話。每次看到靈均,總想到台南童年的自己,伴著重病的親人,活在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可能咕咚一聲就墜入黑暗裡,就不由自主心疼。
「外婆去廟裡工作了。阿姨會自己拿湯匙吃飯,等阿姨腳能走,我就可以上學了。」靈均口齒清晰報告,儘管在命運多舛的家庭,依然被教養得很好。
「太好了,你上學的第一天,我一定來陪你!」旭萱打開大袋子說;「看我給你帶什麼故事書來。」
「要和阿姨一起看。」靈均指著裡間說。
「真乖,做什麼都先想到阿姨。」旭萱摸摸她的頭,再對杵在屋中央的辰陽說;「你先坐一會,我進去看以緣姐。」
她捧著花束,挽著大袋子,牽小女孩的手消失在白色繡花門簾後。
辰陽本想告訴她這屋子令人不舒服,要到外面等她,但外面院落雞飛狗跳又兼好奇人群,也許裡面還自在些,即使得面對這些邪門的東西。
他小心坐在一張籐椅上,吱嘎作響以為會解體,兩腳伸直又差點去掀翻桌子,不禁怪旭萱,每每讓他陷入此種怪異情境中。
看看手錶,天呀,才過十分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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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緣姐原名方意芊。
叫意芊的時候,她吃齋茹素習佛,清靜淡然美麗,如不食人間煙火之仙子。數年之後,躺在病榻上的她,四肢水腫腐黑,脖子以下癱瘓不能動,臉部扭曲變形,眼珠無法聚焦,探病者莫不噓唏。
無路可走之下,賜死意芊,改名以緣,說是逃躲凶殘惡鬼之追殺。
六年過去了,以緣由昏迷瀕死階段,慢慢回復聽覺視覺,脖子能轉動;再由醫藥和復健雙管齊下,手膀的功能也逐漸回來。
現在的以緣,有七成從前意芊的模樣,但腰部以下雙腳仍不能行,斜躺在床上看到她們,露出僵硬但看得出欣喜的笑容。
「以緣姐,你氣色好多了,胖了好幾公斤吧?」旭萱說;「我惜梅姨婆出國看弘睿舅舅,我媽不太舒服,所以派我來看你。我帶來新的佛經錄音帶,媽媽知道你愛乾淨,又給你裁了幾件純棉睡衣……對了!還有這一大束漂亮的花。」
以緣喉部運作還不太順,只能用咿呀單音表示感謝,右手微微指著靈均。
「以緣姐上次拜託的東西嗎?不會忘記的,我四處收集不少兒童故事書和練習本,有些是我小時候看的,正適合靈均的年齡。」旭萱將書一本本拿出來,並對小女孩說;「靈均,我念一遍給你聽,你好好記在頭腦裡,以後每天念給阿姨聽,好嗎?」
靈均乖巧地坐在阿姨和旭萱中間,認真聆聽,不時跟著重複幾句,有趣部分還咯咯朗笑,露出一點這年齡該有的天真。
一本書結束,正準備開始另一本時,靈均突然說;「阿姨不要哭。」
旭萱抬起頭來,發現以緣蒼瘦臉頰兩行淚滾流不止,想去拭淚手指又不聽使喚,更加顯得淒楚。
「阿姨不哭喔,不哭喔!」靈均爬上床,拿毛巾為阿姨擦淚水。
「以緣姐別難過,看靈均這麼聰明又善體人意,多像小天使呀!」旭萱知道以緣是為不能親自說故事給靈均聽而悲傷。
以緣點點頭,控制好情緒,不再讓淚水溢出來。
「今天天氣不錯,陽光很溫暖,我們來幫阿姨洗頭。」為使氣氛雀躍些,旭萱建議。「我們先去燒開水。」
將繡花門簾掀起勾好,以備待會拿熱水出入方便。前廳裡辰陽腳伸長長正打盹,旭萱輕呀一聲,幾乎忘了他的存在,他大概太無聊所以睡著了。
「噓!」一大一小兩個女生躡手躡腳到屋後的廚房,點燃瓦斯爐燒熱水。
因為要到公共水龍頭取水,兩人忙了好一陣,旭萱先叫靈均拿大臉盆進去。沒一會兒,靈均跑出來哭喪小臉說;「阿姨、阿姨跌倒了!」
旭萱衝進屋內,辰陽還在睡,由敞開的門簾看見以緣俯趴在地上,雙手拚命向前抓伸,臉部滿是痛苦痙攣。她離床已有一段距離,以癱瘓的下半身,又是如何辦到的?
「以緣姐!」旭萱喊著,地上的人聽而未聞,維持伸手姿勢僵硬到連彎曲都不行,嘴張大大的發出微弱的喉聲,眼睛都翻白了。會不會怪病又發作?她急得對靈均說;「快!快去廟裡喊外婆,說阿姨跌倒很嚴重!」
靈均小小身影快速閃出,勾到辰陽的腳,把他驚醒了。
「快來幫忙一下!」旭萱喊他,希望合力將以緣搬回床上。
辰陽蹦地站起來,籐椅應聲倒地,若不是旭萱叫喊,他恐怕要多花幾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揉揉眼睛,見門簾內跪在地上的旭萱試著抱起另一女子,走過去伸出援手。
兩人將以緣抱放回眠床後,發現她嘴裡啊啊急念個不停。
「以緣姐,你想說什麼?是哪裡受傷會痛?」旭萱聽不懂。
以緣搖頭又搖頭,成為無聲的低泣……正措手無策時,外婆杏霞趕回來,旭萱忙從床前讓開。
「旭萱小姐你來了呀!」杏霞匆匆打完招呼又問;「怎麼了?靈均跑來說以緣跌倒了。」
「是呀,我剛在廚房燒水,進來就發現以緣姐倒在那裡,她好像很痛苦,怕是有受傷。」旭萱指著三大步遠的地方說。
杏霞循著視線望過去,看到辰陽先驚叫,「這少年人是誰呀?」
「他是我的朋友。」旭萱說。
「我這破草厝已經很久沒有英俊男人出現,是男朋友吧?待會給你們兩個算姻緣,免錢的!」算命是杏霞在廟裡的工作之一,她快嘴說完注意力轉回女兒,湊耳在她嘴旁細聽,倏地變臉說;「天壽喔,你怎麼以為……那個人早把你當死人了,怎麼可能找到厝裡來!」
「德……威……」以緣用盡力氣發音,這次大家都聽得很清楚。
「傻女兒,你別又迷了心性,他不是德威,雖說身形有點像,都是那種富家少爺款,但確實不是呀!」杏霞緊皺眉頭,又對旭萱解釋說;「真失禮,以緣把你這朋友看成她從前的丈夫了。」
「德……威……」以緣用手指辰陽,堅持著不肯放下。
「旭萱小姐,以緣眼珠子還對不准,能不能叫你朋友靠近一點,讓她知道絕不是那個人,她才會死心。」杏霞無奈說。
屋內幾個女人,包括帶鬼氣的小女孩,目光同時齊射向辰陽。
「我?」他招誰惹誰了?
「辰陽,拜託!」旭萱懇求。
他只好勉強坐在以緣面前,原以為給她瞪三秒鐘就夠了,沒想到她伸出手來像盲人一樣觸摸他的臉。
嘿!太過分了,他的臉怎能容人亂碰!辰陽本想撥掉那枯瘦冰涼的手,極力調頭起身,但旭萱挨靠著他,在他耳旁要他務必忍耐,呼氣熱熱軟軟的,前後被兩個女人夾攻,這是頭一回,還真是——
幸好以緣沒摸多久,就低低說;「不是……並不是……」她躺回枕上,慢慢背對他們,腳再慢慢蜷曲,可感受她的傷心和絕望。
「杏霞姨看!以緣姐的腳能動了!」旭萱先發現,同時也了悟一件事。「原來如此呀,我剛才把門簾打開,以緣姐看到客廳睡著的辰陽,誤認成丈夫,於是摔爬下床,刺激了腳部,以緣姐能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