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季可薔
「等會兒再洗。」
「去看報紙?」
「不看。」
「不然到客廳休息一下?」
「不用了。你不必管我,忙你的吧。」
「我是想忙我的啊,可是你杵在這兒當門神,我很彆扭耶。」她嬌聲埋怨。
他一語不發,仍是定定注視著她,深邃的眼瞳,如藏在地底千年的黑曜石,神秘而誘人。
她心跳加速,粉頰羞赧地開了兩瓣芙蓉花。「算了,隨便你,反正你別吵我就是了。」
她不再理他,他也繼續看,靜靜地,將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收入眼底,鎖在心裡。
「靜。」良久,他漫漫地牽回思緒,沙啞地揚聲。
「嗯?」她沒回頭,逕自掀開鍋蓋,攪拌一鍋細火慢熬的清燉牛肉湯。
「我記得你說過,你會學會照顧自己。」
「幹麼?不相信啊?」她轉過臉,朝他皺了皺鼻尖。「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當然會照顧自己。」
「你以後過馬路會小心嗎?」
「會。」
「要記得先看清左右有沒有來車,才可以過。」
「我知道!你真當我幼稚園小孩啊?」
「你會記得按時吃飯吧?」
「當然會。」她舉起鍋鏟輕敲他一記。「拜託,你才是那個不按時吃飯的人好嗎?每次工作忙起來,就忘了吃,還敢說我?」
「鬧鐘別老是忘了調。」他繼續交代。
「好啦好啦,討厭,不過是偶爾忘了那麼一次嘛,你就要笑人家到現在。」她不依。
「還有,做什麼事都要細心一點,別老是匆匆忙忙的。」
「啊,你又要嫌我不像個女孩子樣了是不是?」她關上瓦斯爐,轉過身來,雙手插腰,擺出很潑辣的母夜叉姿態。「對啦,我就是很粗魯,怎樣?」
若是平常,當她如此半真半假地嬌嗔時,他總會朗聲一笑,揉揉她的頭,或捏捏她鼻子,甚至一把將她攬進懷裡,不客氣地偷香。
然而這回,他只是幽幽地、深深地凝視著她,嘴角,很淡很淺地彎著。
她終於感到不對勁了,他墨黑的眼潭波光粼粼,微抿的唇彷彿噙著說不出的秘密,
「霆禹,你今天好奇怪,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他點頭,默默對著她迷惑的容顏,只覺得行將出口的言語,一字一句,都是千斤重——
「我要去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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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紐約。
乍然聽到這宣言,沈靜先是呆愣,腦於瞬間當機,一下子轉不過來。
過了好片刻,理智方慢慢恢復運轉,她蒼白著臉,顫唇勉強掛著笑,一遍又一遍地跟他確認,確定自己沒聽錯。
他,真、的、要去紐約。
是真的。
她驚嚇地立即紅了眼眶,追問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他說不一定,他是去工作,不是留學或旅行,無法確定歸期。
「那,帶我一起去!」
她落了淚,巨大的驚慌,在她心海激起千堆雪,她啜泣著,哽咽著,求他帶她一起去紐約。
他為難地搖頭,說自己無法分神照料她。
「我不必你照顧,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她急切地聲明。
但他,還是為難,那雙深幽的眸子一逕瞅著她,心疼又無奈的眼神剜割著她,她巴巴地期盼著,他就是不肯點頭。
「你帶我去啊!霆禹,別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裡!求求你——」她哭著懇求他,虛軟的身子幾乎癱在他腿前,他扶住她,不敢看她一眼。
見他這樣的表情,她明白他心中也很掙扎,他不是全然無情的,他也捨不得拋下她。
希望的火苗,又在胸口燃起,她退而求其次,顫聲表明立場。
「好,你不能帶我去也沒關係,我會在台灣等你,不論你去多久,我都等你回來。」
這樣的表白似乎驚著了他,他轉頭瞪她,幽眸閃著光。「靜,你別這樣,我真的不確定什麼時候會回來……」
「沒關係,我可以等!」她固執地仰著下頷,直視他。「我知道你一直想去華爾街工作,不可能放過這次好機會,無論你想怎麼做,我都支持你,但是你不能阻止我等你!」
「我真的不曉得……」
「我等你!」她很堅決。
他凝視著她,臉色和她一樣,蒼白如雪。「你知不知道,你等我一天,在我感覺就是一整年?我沒辦法給你歸期,不能讓你守候著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的男人,我——」
「只要你不變心,我可以等你一輩子!」她熱烈地攬住他肩頸,不許他再說這些她不想聽的話。
他一震,身軀僵硬如遠古的冰人,終於,他像是認輸了,沒再多說什麼。
情人間的爭論,就此打住。
但事情依然懸而未決,沈靜很清楚。
孟霆禹的決定,在兩人世界裡丟下一枚威力強大的炸彈,她被炸得暈頭轉向,他同樣不好過,一夕之間,滿目瘡痍,迫著兩人逃到懸崖邊緣。
只要走錯一步,一切就完了。
所以,她一定要小心翼翼,一定要證明自己的決心,不能讓他再次動搖。
她一定要證明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他無須為她擔憂,她絕對足夠堅強到留在台灣等他。
「霆禹,我會證明的,不會令你失望。」沈靜喃喃自語。
話雖如此說,然而今日來到公司的她,卻像失了魂的草娃娃,丟三落四,挨了老闆一頓罵,也給同事帶來麻煩。
「沈靜,你又打錯單子了!」會計把出貨單退回來給她。「這個數字太離譜了,你改一改吧。」
「啊!」她驀地醒神,接過單子,果然發現自己犯了個可笑的錯誤。「抱歉抱歉,我馬上改,等會兒拿給你。」
會計盯了她兩秒,搖搖頭,無可奈何似地先行離開。
她赧然地重打一份單子,交給會計,轉身時,不意和某個女同事撞在一起,她踩了對方的腳,人家痛得連聲驚呼。
「好痛啊!沈靜,你跟我有仇啊?」
「對不起、對不起。」她又是連聲道歉。
回到座位,隔壁的女同事瞄了她一眼,湊過來。「沈靜,你怎麼了?今天好像失魂落魄的?」
「沒事,沒什麼。」
「是不是昨天跟男朋友吵架了?」女同事犀利地問。
她整個人驚跳起來。「沒有!不是那樣的!」白著臉,顫著嗓音,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
隔壁女同事訝然揚眉,見她情緒激動,識相地閉嘴,埋首做自己的事去。沈靜悵然,也覺得自己反應太激烈了些,發了會兒呆,決定去化妝室冷靜一下。她打開皮包,正想取出化妝包,忽地瞥見一個A4大小的牛皮紙袋。
這是什麼?
她茫然地取出來,瞧了下封面,是孟霆禹公司的Logo,打開,是一份他寫的報告。她想了想,實在不記得這份文件怎會跑到她皮包裡來。
她撥手機給孟霆禹,他沒接,她怔了怔,忽然想起他提過今天下午有個重要會議,他要對幾個重要的潛在客戶做報告。
該不會就是這一份吧?
她驀地驚慌,一時不知所措。
「怎麼啦?」隔壁女同事無意間發現她的怪異。「你臉色很難看。」
「幫我請假!」她突如其來對女同事說。「幫我跟老闆說一聲,我臨時有急事,出去一下。」說著,她開始收拾皮包。
「喂!你要去哪兒?」
女同事莫名其妙的詢問還沒落下,她已一溜煙衝出了辦公室,搶進電梯,直奔下樓。
在大樓門口,她伸手招了輛計程車,一路催著司機風馳電掣,飆到孟霆禹公司大樓對面,司機看了看壅塞的街道,歎氣。
「小姐,前面看起來很塞,到下個回轉路口還要很久,你要不要乾脆在這裡下車,過馬路比較快?」
沈靜聽了,左右張望了下路況,果然車子卡在車陣裡,動彈不得,她心念一轉,二話不說,會鈔下車。
匆匆來到斑馬線前,眼看剛巧是綠燈,正要衝過去,腦海中忽然響起男友的叮嚀。
你以後過馬路小心一點。
她一凜。
對,她不能再這樣莽撞了,要向霆禹證明她能照顧自己,既然霆禹怕她穿越馬路太危險,她就走地下道。
一念及此,沈靜回轉身,奔下地下道。地底世界像迷宮,四面八方都有出口,方向感不好的她頓時愣在原地,不曉得該往何處去。
猶豫兩秒,她憑直覺選了個出口,爬上去探出頭看,錯了,來到孟霆禹公司斜對面,她忙再換一個出口,結果還是不對。
不知怎麼回事,許是她太焦急,又或者她天生方向感奇差,連換了幾個出口,彷彿永無止盡的階梯爬得她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卻是怎麼樣也到不了她想去的地方。
一股奇異的悲涼感攫住了她,她覺得自己困住了,像只孤單的土撥鼠,被遺棄在這地底深處,既可憐,復又可笑。
她這是怎麼了?為什麼連這點小小事也搞不定?在地下道裡迷路了?這話傳出去,恐怕會讓一票人笑死。
為何她繞來繞去,就是找不到出口?明明霆禹的公司就在咫尺之遙,明明他就在不遠的地方,為何她到不了他那裡,抓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