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季可薔
夕陽在天邊,吞吐著與今日相同的霞光,淒艷如血的霞光。
那時看了,覺得美,現下,也還是美,只是經過年華洗禮,開始懂得了夕陽無限好的惆悵。
孟霆禹收回目光,改在校園裡流連,觸及前方不遠處一幢紅瓦白牆的建築,心念一動。
「是白樓。」他喃喃低語。
「白樓?」魏元朗好奇地挑眉。
「以前是一個修女住的宿舍,據說她很受淡江人敬重。」孟霆禹解釋,回想起當時她是如何熱情地跟他介紹這棟建築。他上前幾步,眼看這幢在林蔭間棲息的白樓掛起了一方招牌。「原來現在改成咖啡館了。」
「尋根園。」魏元朗跟過來,念招牌上的三個字。「很有意思的名字。要不要進去坐坐?」
「不了。」孟霆禹搖頭。「我們直接去行政大樓吧。」
說著,他帶頭往前走,心神不定間,錯過了白樓窗邊一道清麗的倩影。
兩個男人來到行政大樓,找到辦公室裡一個正埋頭打字的職員,打聽是否能夠查到校友名錄,那人指點他們可以到校友會館問問看,於是兩人又轉回原路,朝位在校門口附近的校友會館走去。
孟霆禹剛推門進了會館,另一頭,兩個女人也從尋根園走出來。
「請問兩位有什麼事嗎?」一個值班的職員走過來,笑問。
「不好意思,我們想查看看校友通訊錄。」孟霆禹禮貌地說明來意。
「校友通訊錄?你們是校友嗎?」
「不是。我們是想找一個人。」
「找人?」職員側頭,打量兩人。「請問想找哪一屆畢業的校友?」
「我不確定她是哪一屆畢業的。」
「不知道哪屆畢業的?這可就麻煩了。」職員蹙眉,凝思。「好吧,你先告訴我她的名字。」
「沈靜。沈從文的沈,安靜的靜。」
孟霆禹一道出這名字,另外兩人同時一震,魏元朗睜大眼,滿臉不可思議地瞧著他,職員的表情亦是驚訝萬分。
「你找沈靜?」職員確認地問。
「是。」他點頭。
職員望著他,笑了。「這麼巧,沈靜剛才才來過啊!」
「她來過?!」孟霆禹震驚,一時激動,失態地捉住職員的手。「那她現在在哪兒?」
「應該還在學校裡吧!她每次來,總是會在校園裡逛上大半天,找以前教過她的老師聊聊……」
話未完全落下,孟霆禹便轉過身,狂風似地捲出校友會館,焦急地轉了幾圈,甚至追出校門外,左右張望。
許是命運玩膩了擦身而過的花招,他忽地看到了,校門外下坡處,一輛白色的轎車緩緩駛過,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女人,雪白的衣裳,清秀的側臉。
沈靜!真的是沈靜!
孟霆禹心跳狂亂,不顧一切地追上去,胸口波濤洶湧,一股浪潮翻打至喉腔,眼看著就要化成最心痛的嘶喊。
但,他喊不出口。
佳人就在前方,夢中百轉千回的容顏就在眼前,他,卻不敢喊住她。
不一會兒,車子已然馳遠了,她的倩影再度走出他的世界。
孟霆禹頹然僵立原地。
幾分鐘後,魏元朗也追上來,看他木然如一座雕像,又是好笑,又是同情。他清清喉嚨。
「人走了?」
「……」
「想不想知道怎麼找到她?」
孟霆禹一震,回過頭。
魏元朗微笑清朗,星眸閃爍。「你早告訴我她是誰不就好了嗎?沈靜嘛,我最近常跟她見面。」
孟霆禹愕然,好片刻,神智才驀地一醒。「你認識她?怎麼會認識她的?為什麼你們會常見面?你們是什麼關係?」
「別急。」魏元朗翻起一隻手掌,安撫他。「總之你先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她。」
見魏元朗一副不疾不徐的神態,孟霆禹也不好太咄咄逼人,強自捺下焦躁的情緒,坐上魏元朗的座車。
香檳色的Lexus穿過淡水狹窄的街巷,在一處僻靜的社區大樓前停下,此刻,右側一扇雕花鐵門正好開啟,幾個年齡不一的孩子叫囂著衝出來。
接著,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
孟霆禹胸口一痛,如遭重擊。
如黑墨般的秀髮隨意披在肩頭,雪白的裙袂在小腿處翻揚,腰間一條五彩絲巾隨風搖擺。
她走出來,輕快的步履宛若蜻蜓點水,一步一點,在他心湖投下圈圈漣漪。
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奔向她,伸出肥肥胖胖的小手,她展臂,一把抱起小男孩,向晚的微風將她的發纏在小男孩的臉上。
小男孩覺得癢,輕輕地打了個噴嚏,她愉悅地笑了,櫻唇在那粉白的頰上啄吻一下。
昏黃的暮色下,她抱著小男孩的身影,美得像幅印象派的畫。
孟霆禹只覺心弦震盪,醋味在胸臆漫開。
是她的孩子嗎?原來她已經結婚了?
他轉向魏元朗,正想發問,後者卻已下了車,往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倩影走去。
「沈靜!」那爽朗而親切的叫喚,令他氣息一嗆。
「元朗?」沈靜回過頭,粉唇邊淺淺勾起的笑意很明顯是表示歡迎。「怎麼忽然來了?」
「我想見你,所以就來了。」魏元朗說得率直,孟霆禹聽了心驚,沈靜也微微訝異。
她放下小男孩,秀顏仰起,直視魏元朗。「發生了什麼事嗎?」
魏元朗迎視她敏銳的眸光,笑。「我不能來看看你嗎?」
「當然可以,只不過--」沈靜聰慧地一頓。「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為什麼不像?」
「因為你不會無緣無故想見我。」
「沈靜,你說這話實在太令我傷心了!」魏元朗眨眨眼,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可是把你當成一個很特別的朋友啊!」
「我也把你當成特別的朋友,只是--」
「所以啦,我來看你是理所當然。」魏元朗搶先一步截斷沈靜的話,感覺到身後兩道灼熱如火的視線,他抿著嘴竊笑。
沈靜沒注意到他身後還有另一個男人,只覺得他怪怪的。她攏著秀眉,玩味著魏元朗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
「對了,沈靜,晚上約你吃飯可以嗎?」魏元朗又問。
「有事嗎?」沈靜小心翼翼。
「一定要有事才能約你吃飯嗎?」
「好吧,讓我查一下行事歷。」要玩遊戲大家就來玩吧。沈靜淡淡地笑。「如果我有空,當然不介意有帥哥陪我共進晚餐。」
「你口中這個帥哥,是指我嗎?」魏元朗笑嘻嘻地問。
「不然會是誰?」這傢伙究竟玩什麼花樣?
「如果我說,今天想跟你吃飯的,不只我這個帥哥,還有另外一個,你會答應嗎?」
總算現出底牌了。
沈靜略微懊惱地翻個白眼。難不成連他都想替她安排相親?
「謝謝你的好意。」一聲歎息。「不過不用了,小女子我恐怕無福同時消受兩位帥哥的慇勤。」
「先別急著拒絕,這個人你絕對要見一見。」
「我為何要見?」
「因為……」魏元朗還來不及解釋,便聽沈靜尖叫一聲。
他愕然,只見沈靜方才抱在懷裡的小男孩正追著一顆足球到馬路上,而轉彎處,一輛計程車急馳而來。
「安安!」
沈靜驚慌地喚,撩起裙襬追上去。她一把推開小男孩,自己卻因重心不穩倒在地上,計程車急踩煞車的銳音如催命符劃過耳畔,她直覺閉上眼,雙手捧住頭。
倏地,一個男人急如星火地搶上來,在千鈞一髮之際抱住了她,將她護在懷裡,兩人齊往路旁滾去。
煞車的餘音依然在暮色裡囂張地咆哮,危險卻已消弭於無形。
沈靜顫顫地掀起眼簾。
映入瞳底的,是一張男性臉孔,一張五官如銳刀雕就、線條峻厲的臉,一張眉宇糾結、滿是驚駭的臉。
一張熟悉的臉。
一張來自過去的臉。
一張就算化成了灰,她也永遠記得的臉--
心跳,是快了,還是慢了?她分不清,只確定絕對不是無動於衷。
沈靜悄然閉了閉眸,唇角勾起無聲的微笑。
初和他分手的時候,她曾無數次幻想兩人重逢的情景,曾以為是大悲,也或許是大喜,但直到今天,她才恍然領悟,原來這滋味,既不是悲,也不是喜。
是悵惘,也是坦然,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也是雲淡風輕。
是難以言喻的複雜。
她再度揚睫,凝望久別重逢的男人,眼眸薄薄的迷霧散開,又是兩潭澄澈的秋水。
「霆禹。」她幽幽地、既似有情又像無情地喊著他的名。「你放開我好嗎?」
他身子一顫,彷彿被她久違的呼喚懾住了心魂,雙手猛然鬆開。
她盈盈起身,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塵,注意力轉向一旁驚魂未定的小男孩。
「安安,你還好吧?」她蹲下來,安慰地摟了摟他。
「老師!」小男孩躲在她懷裡顫抖,頰上淚光點點。
「沒事了,乖,不怕不怕。」沈靜撫摸他的頭,溫柔的聲嗓自有一股安定的力量。
「老師對不起……」安安哽咽地道歉。「我不應該自己跑到馬路來。」
「對啊,你這調皮鬼,你知不知道老師剛剛差點被你嚇死了?」沈靜捏他小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