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橡果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在老更夫的銅鑼聲中,他們平安回到了東院。
沈頤一步入自己居住的正屋,卻發現二夫人正等在桌旁托腮淺寐,小燕睡眼惺忪地陪侍在邊上。
「娘——」他急忙過去扶住她,「這麼晚了,你怎麼還等在我這裡?」
流火跟進去低低地叫了一聲「二夫人」,心想她連睡覺的樣子都好看,不像自己的老娘,總是很響地打呼嚕。
二夫人醒過來看見兒子,立刻憂心地道:「怎麼突然周師爺又要請你去知府衙門?我聽崔伯說,他急匆匆地來,像是發生了什麼緊要的事。」
「二夫人,是我——」
流火張嘴想說是自己的緣故,但沈頤轉頭遞了個眼色給她,低聲道:「快倒杯茶給我娘。」
二夫人看著他們,心中略有所悟,擺擺手,「不用了,我讓小燕端了冰鎮酸梅湯過來,你就幫我乘一碗吧。」
「是。」流火乖乖地應聲。
沈頤陪著母親坐下來,淡淡一笑,「其實也沒什麼,鄭大人一時籌不齊賑災的大米,把我找去問鄰近的縣哪裡還有餘糧可買,我說周圍恐怕是沒了,福建地氣暖,聽說已有新稻熟了,若能快馬運一些過來便可交差。」
「原來如此。」二夫人喝了一口酸梅湯,點點頭,又道:「這些梅子醃得不錯,酸甜適口,你現在要喝嗎?」
沈頤搖頭,目光轉向桌上的兩套新衣上,「這是?」
二夫人含笑道:「這是我抽空親手幫你做的,明日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流火在旁邊看著都覺心頭一暖。她們家的衣裳全是孟大嫂一個人做的,後來明月大了,學會繡花,就會在娘做的衣服上繡些花樣來逗兩個妹妹開心。想起老娘,她每回讓她們試穿衣裳可不管你樂不樂意,更不會這般柔聲細語的,有時芙蓉還賴在床上,她就揪著她的耳朵把她扯起來,然後氣急敗壞地把過冬的新棉襖往她身上套……
她正自想得入神,沈頤已將母親大人送了出去。「娘,拱門那邊拐彎處前幾日被暴雨衝出了一個坑窪,我忘了讓人填平,你走過去當心些。小燕,提好燈籠,別打瞌睡。」
「二少爺,」等沈頤回轉屋裡,流火已苦惱地坐在桌邊,「那個姓鄭的狗官他——」
沈頤面無表情地擺擺手,「你不用說了,我已經全都知道。」
「那些受災的百姓豈不是很可憐?」
沈頤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流火看著少東家,悶想了一會兒,忽然忍不住跳起來,「他的上面還有藩台,還有巡撫大人,還有兩江總督!我就去向他們告狀!我挨個告上去——」
這丫頭居然還知道這些。沈頤在心裡苦笑,「你又怎麼知道他們跟他不是一條道上的?」
流火頓時語塞,半晌又頗委屈地跺腳,「……我、我就不信這天下沒有一個好官了!」
沈頤仍是無可奈何地笑笑,然後平靜無波地說道:「給我乘一碗酸梅湯,給你自己也乘一碗。」他挑開了話題。
因為說來話長,他不知怎麼跟這小丫頭解釋。
江南的官場本來就是一片黑暗,這其中跟地域也實在有莫大關係。江南之地物產豐饒、民生殷富,為官的人久而久之,難得不起貪婪之心。先帝在位時亦曾考慮在各省設立督查使,若有問題直接上報,連內閣都不必經,但一實施就發現根本不起作用;督查使本人不是被地方上的官員拉攏,成一丘之貉,就是被阻塞視聽,查不出一點問題。至於當今聖上,即位不過兩月有餘,雖則要整頓吏治,終究不可能在一夕之間完成。所以如今,江南官場仍然是外甥點燈籠——照舅(照舊)。
喝了幾口酸梅湯,他抬眼,猛然發現小丫頭頸上有一圈紅痕,像被勒過,吃驚地道:「這是怎麼回事?」話一問出口,他立即又想起鄭知府說過,周師爺原想將流火滅口……難道是
果然,流火嚇得湯也不喝了,縮回手,已快哭出來:「……他們,他們本來想用繩子勒死我。」
沈頤緊盯著她原本白皙無瑕的脖頸,目光深沉,過了許久,才緩緩道:「現在沒事了,他們不會再殺你。」
「為什麼?」流火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這是她第一次在這位少東家面前示弱。
唉,她平素不怕骷髏,又豈知骷髏不會殺人、人卻可以把人變成骷髏的?
「因為現在知道他們秘密的人,已多了我一個,再殺你也沒用。」沈頤淡淡地說完,然後站起來,「你隨我進房來。」
流火跟他進去,見他手裡已多了一隻白玉製的小藥盒,圓圓的,盒蓋上還雕了一朵玉牡丹。沈頤解釋說:「這裡面的藥膏敷外傷最好,你坐下,我來幫你抹在那些紅痕上。」
「我、我自己來就可以了……」流火驀地感到害羞起來。
沈頤卻沒理會她此刻難得的羞赧模樣,指著近旁的檀木椅,面無表情地道:「快坐下。」
今晚她的命是少東家救來的,流火不會不識好歹,所以聽話地乖乖坐下了。
「把腦袋仰高。」沈頤一邊說一邊打開藥盒蓋,頓時一股清涼的幽香傳入流火的鼻子裡。
真好聞,她忍不住多吸了幾口。
隨後脖頸上原本灼痛的地方便傳來更濃烈的清涼感,但知道是男人的手指在觸撫自己的肌膚,卻帶來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灼熱感,手指所到之處,最初是清涼,繼而又立刻讓像被火燙到的感覺覆蓋。流火吃力地仰著腦袋,背脊挺得筆直,兩手扶在木椅上,大氣都不敢出,渾身不自在地都快僵硬。
好不容易等少東家塗抹完,她才舒舒服服地鬆了一口氣,順帶甩甩胳膊。
沈頤退開幾步,好笑地打量她的表情和動作,「……你剛才僵得就像一段木頭。」
他一說,流火的臉又猛然泛紅了,「我才沒有!」她死鴨子嘴硬。
沈頤沒心思再逗她,收起藥盒,隨手擱在書案上,「已經三更天了,你去睡吧。」
「二少爺——」流火抬頭看他,總覺得他自從出了府衙門口就像被什麼濃重的心事包裹住了。
沈頤卻沒有理她,顧自背負著手踱到窗邊。
一陣涼風透窗吹了進來,流火又在床上煩躁地翻了個身。她摸摸旁邊又薄又軟的絲被,使勁嗅一嗅猶瀰漫在床帷之間的淡淡幽香,想歪著頭睡去,卻又不知惦記著什麼,總也睡不著。
她下了床,想四處走走。指派給她的這間房十分小巧雅致,就在少東家睡房的外邊,也即是說,裡面一有什麼差使,她就要頭一個吱聲。本來,沈頤對婦仆下人的事不甚在意,外邊這間房也一向沒有派丫頭住過,只有在他偶爾生病的時候,二夫人和老夫人會找個體貼細緻的丫頭就近侍候著。不過他留下流火後,給她安排差事的時候卻無意中想起了這間一直空置的外房。
流火見到裡面少東家的睡房裡仍有光亮傳出,鬼使神差地推門走了進去。沈頤正在桌案後看書,聽到響動,抬起頭淡淡道:「怎麼又起來了?」
「……我睡不著。」流火如是回答,心想這人待她實在也不壞,沒有傳聞中東家對下人的架子,況且今晚又救了她一命。
沈頤放下書,轉頭看了看旁邊半開的窗戶,說了一句:「天都快亮了。」
「二少爺,」流火不自在地抿了抿嘴,鼓足勇氣,「你是不是跟我一樣,還在想那個狗官在大米裡摻沙的事?我其實真準備去——」
「你去把牆角那凳子搬來,坐到我邊上。」沈頤卻打斷了她的話。等她搬來後,才平靜地道:「這件事,今天算你命大,他們看在我的份上才饒過了你,不過也因此把我牽扯進去了。」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看了身旁的小丫頭一眼,「但從今往後,我要你忘了這件事,不許再提起。」他不顧流火詫異的神情,又接著道:「你要記住,一個人的命不可能永遠那麼大。」
「可是——」流火瞪大一雙烏亮水靈的眼睛。
唉,她又怎麼能輕易明白,這背後一層不得已的道理呢?
沈頤不想多解釋,乾脆轉了話題:「對了,黃昏的時候,你拖著占春出去,找到你姐姐了麼?」他回想起這丫頭潑辣蠻橫的一面,不覺失笑。
流火點點頭,「哦,找著啦。我把所有發生的事都跟大姐說了,她不用擔心再被娘逼著嫁人,也就不用跟穆秀才跑大老遠去邑州了。穆秀才要去參加什麼『秋闈』,自己一個人去嘛,這麼熱的天,一路上我大姐肯定吃不消。」
殷旭皇朝的制度跟前朝不同,冕宗晏駕後,新帝登基不過兩月有餘,亟需整飭吏治、攬納人才,故而當今聖上破格將原本三年一次的科試改為了一年一次,所謂「春闈」是鄉、府試,「秋闈」則需去都城邑州,由皇帝親自命題,讓全天下的秀才學子們參加統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