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樓雨晴
取來左手邊的水杯輕啜了口,抬眼迎視對面傳來的溫柔凝視,彷彿怕看不夠似的,眷眷戀戀,不捨得移目。
「喊餓的人是妳,出來又淨看著我,不膩啊?」
徐靜媛搖頭。「不膩。」能夠看著他,又怎麼捨得浪費時間在進食上?「好希望時間能夠停止,就這樣看著你,一輩子。」
傻話,淨說不可能的事。
難以想像這會是個成熟獨立的都會女子所說出來的。時間,怎麼可能停止呢?
他垂眸,凝視潔淨的餐巾布。「一輩子有多長妳知道嗎?」
「一輩子有多長,我不知道,但如果對象是你,三輩子都不夠。」
他啟唇,正欲答話,手機鈴聲同時響起,本欲不予理會,眼角掃到來電顯示,立刻低聲致歉,起身到一旁接聽。
「吃過飯沒?」不打招呼,沒有客套,彷彿已做過千百回,不需詢問要事也能來電話家常,沒有一定交情做不來。
「還沒,不知道要吃什麼。你呢?」
「正在吃。妳人在哪裡?」
她仰頭念出上頭標示的街道名。
就離他兩條街而已。他目光不自覺移往那條街,有她在的方向,眼眉線條放得更柔。「那妳可以試試對街那家複合式餐廳,妳食量不大,點個酥皮濃湯和鮪魚鬆餅就可以了,我想妳會喜歡的。」
「楊品璿──」
「嗯?」
「我想試著做些以前做過的事,也許可以找回一點那時的感覺,還有記憶。」
「例如?」
「我正在逛百貨公司,你要不要我幫你買些什麼?」
很快地明白語意,他笑歎。「季晚晚,沒人會像妳這樣問的。」
心口莫名一陣怦動,她喜歡他喊她的方式,還有口氣。「要不然,我該怎麼問?」
「不用問。當妳心裡牽掛著一個人,很自然就會去想他需要什麼。」
「可是──」她有牽掛他嗎?不算吧!只是目前,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他而已。
「不然,挑件毛衣吧,天氣冷了。」
「你又不喜歡穿毛衣。」她本能脫口。
另一端一陣靜默。「我沒說過不喜歡。」
「……」她微慌,為潛藏在腦海那一閃而逝的畫面及直覺。她很清楚那個畫面是屬於哪一個男人。
「楊品璿,你生氣了嗎?」
「沒有。」聲音沈晦得聽不出情緒。「我想,這應該代表妳慢慢在面對自己的過去了,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掛了電話回座,未婚妻沒去追問那通電話的來源,體貼地為他倒水。「快吃吧,菜都涼了!」
仰眸看她一眼,沒說什麼,沈默進食。
今天是週末,不必趕著回去上班,他們用完餐後,聊了些生活上的、工作上的事,侍者送來咖啡,他輕啜了口,安靜傾聽,不經意側首,目光透過玻璃窗瞥見對街的廣告牆,倏地臉色遽變。
「品璿?」她不解,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廣告牆正在播報整點新聞,有什麼不對嗎?
他無預警地站起身,動作之突兀,翻倒了桌上的咖啡杯,濺上雪白的袖口,渲染淺淺污痕。
「只是一起火災而已。」不是冷血,而是這樣的火災,全台灣每天就有好幾樁,他的反應太大了。「有重要的人在那裡嗎?」
火災他不驚異,驚異的是地點……他握拳,雙手顫抖。
「你冷靜點,品璿。」柔嫩掌心輕按住他。
他呼吸淺促,推開她的手起身。「對不起,靜媛,我必須去。」
她微慌,試圖阻止他。「太危險了,品璿,你現在去無濟於事!」
「我必須在她身邊!」他低吼,無法再維持一貫鎮定。
他從來、從來不曾為她,這般情緒失控過。
心知阻止不了他,她閉了閉眼,啟唇道:「品璿,我愛你!」
他定定凝視她半晌,回她淺淺的一記笑容。「我知道。」
「我什麼都不在乎,你知道的!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讓我看得見你,這樣就夠了。」
「……嗯。」
「你去吧!」
他轉身,不再遲疑,邁開步伐朝既定目標飛奔而去。
該死的瓦斯氣爆!這家店開了這麼多年,從開幕吃到現在也沒發生過這種鳥事,他們的廚房到底在搞什麼!
出事地點竄出陣陣濃煙,四周聚集圍觀人潮,消防車已在一旁待命。他撥開人群上前詢問:「裡頭還有人嗎?」
「應該是有,消防人員進去救了。」
他低咒,拿出手機撥號,才剛接通,另一頭斷斷續續傳來細弱叫喚:「楊……品……璿……」
「向晚!」她真的在裡面!
「我……好……痛苦……快……不能……呼吸……」
「撐著,向晚!有我在,妳聽到了嗎……向晚、向晚……」他聽不見任何的回應,另一端斷了訊。
他奔進火場,動作快得週遭人群想拉他都來不及。
陣陣濃煙熏痛了眼,黑霧瀰漫得看不清前方,他壓低身子,憑著多年來的記憶前進。「向晚,妳在哪裡──咳、咳!回答我!」濃煙嗆傷了喉嚨,他咳出淚來,愈往前進,溫度愈高,他逼出一身汗,分不出高溫所致還是驚恐。
摸索到樓梯間,細細的喘息傳入耳畔,楊品璿心有靈犀地一頓。「向晚?」
他知道是她,不需要理由,就是知道。
「楊……」
摸索到柔軟軀體,他重重吁了口氣,張手將她緊攬入懷。
「楊……」她喘息,手揪握著胸口,痛苦地喘息。
留意到她的異樣,他臉色遽變。「吸氣,向晚!」
「我……吸不上……氣……」
他低頭,覆上蒼白唇瓣,將珍貴的氧氣強迫灌入。
週遭空氣愈來愈稀薄,她呼吸愈見急促……他心驚,大喊:「晚晚!」
失去意識前,眼裡最後的畫面,是燃燒的木塊朝她倒下,他毫不遲疑抬手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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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溫、灼痛、呼吸困難,當這一切逐漸遠離,隨之而來的,是更甚千百倍的劇痛,宛如皮肉分離,硬生生、血淋淋撕裂的折磨──
然後,肺腔吸進久違的空氣,他看見趴靠在床邊的絕美容顏。
抬手,指腹柔柔撫過雪白嫩膚。
長睫動了動,驚醒。「楊品璿,你醒了!」
「嗯。」沒收回的手,蜿蜒撫向纖白頸項。
「不要亂動,你手受傷了。」
他漫不經心瞧了眼纏裹厚重紗布的左臂。「只要不死,其他都無所謂。」
「很嚴重,醫生說是重度灼傷,會留下極醜的傷疤。」她醒來後,人已經在醫院,救護人員說,他身上多處灼傷,卻可以護著她毫髮無傷,直到將她抱出來,人才倒下,不知道是哪來的意志力支撐著他,尤其是手臂上的灼傷,正常人根本撐不了那麼久,更別提還抱著她。
手臂上的傷,她還記得,原本應該在她身上,足以毀容。
有人問,他們是不是夫妻?或者相愛甚篤的男女朋友?否則,沒人會不顧自身安危,執意護另一個人周全。
是嗎?這叫愛?她以為他們之間是沒有愛的,他不愛她,也不希望她愛他。
「你差點就死掉了!」她加強語氣。其實是想問,他為何要賭命救她,瓦斯氣爆是很危險的,運氣差一點,他們會一起葬身火窟。
他只是笑笑地。「活著真好,不是嗎?如果妳不介意,我想吻妳以示慶祝。」
研究他表情片刻,判斷出他不是開玩笑,於是俯低身體輕吮涼唇,他伸手壓下她後腦,加深這個吻,熱烈糾纏。
「妳想,如果我們在醫院的病床上做愛,會不會被巡房護士趕出去?」他大膽說出挑逗言詞,然後驚訝地發現,她臉紅了。
「我不要,那很丟臉。」
「可以鎖門。」不死心地持續誘惑。
「不痛嗎?」故意戳了下他左臂,不意外聽到「嘶」地一聲。
他倒抽一口涼氣。「最毒婦人心。」橫眉豎目瞪去,卻在瞬間怔愣──
唇畔那抹笑花,極淺、極淺地泛開──她笑了。
「如果可以──」他啞聲,低喃:「再吻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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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不成文的默契,她只在晚上來。有時來得早,他靠臥在病床邊看雜誌等她,有時來得晚,他已經睡了,但夜裡醒來,總會看見守在床邊的她,床頭的水壺永遠維持在一定溫度。
徐靜媛提過要留下來照顧他,他只是微笑、神情堅定地回道:「不。」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只是點頭,沒再說什麼。
他想,她是知道的,卻選擇不點破,入了夜便離去,由著他等待另一名女子。
向晚──她的名字啊,詩意,卻不夠福氣。總是向晚,人生怎見得到陽光呢?或許,是這名字詛咒了她,教她只能存在黑暗中。
病房門被推開,輕淺的腳步移近床畔,凝視他片刻,拉上被子,拿起水壺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