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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唐瑄

    從院長室出來,欣慰地得知老先生的病況已穩住,但畢竟年已七十,這種歲數禁不起太多的操勞與刺激;老人家必須專心養病這是無庸置疑了,倒是情緒起伏不宜過大這一點比較傷腦筋。

    馮蜜從研究中心的頂樓院長室搭電梯下至八樓,步行至隔壁棟的白色特診大樓。高跟鞋的跫音敲上一條由玻璃與鋼骨建造銜接兩棟大樓的天橋,橋的尾端連接著一條極有藝術氣息的藝品長廊。

    院方藉由一隻又一隻價值不菲的骨董,向訪客們宣告此棟大樓病患身份尊貴。彷彿跟心情不安的馮蜜作對似的,今天連一向賞心悅目的藝品長廊也灰灰暗暗的,沒開燈。

    整條長廊陰陰暗暗,空無一人。

    馮蜜不怕鬼,不過在這種陰涼天候、陰黑無人、陰森冷寒的氛圍下,她很難不毛骨悚然。急步繞過轉角之後,她雙腿突然一頓,泛著毛意的嬌媚眼眸落向走道正中央的時候,流淌過一片溫暖的光芒。

    梅應朗一個人坐在病房外,兩隻手肘撐在大腿上,兀自瞪著地板,好像想什麼事情想得出神。馮蜜環顧走廊四周,確定無人,只有他孤單單地留守此地。自老人發病之後,他便寸步不離地守護著,像條忠犬。

    老先生發病至今已經一個禮拜,梅應朗好像跟著住院沒回家……

    馮蜜的心頭一陣柔軟,開步朝王暢的特等病房走去。

    看見有人來探病,梅應朗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王暢急病住院那天,他一臉慌張無助的模樣和金寧擔心到昏倒的片段,在馮蜜腦海盤旋,甩都甩不掉。這讓原本不覺得自己加入暢流經營權爭奪戰有什麼不對的她,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不過,梅應朗這個可惡的豬頭!那天他在聽到她的呼救之後,緊急撞門而入,立刻抱起不省人事的金寧就跑了,從頭到尾,他都沒注意到她急著救金寧而裸露的性感身軀。

    要不是當時情況特殊,她早就宰了這豬頭了。哼!

    總之,她跟梅應朗也算有緣了,他們兩人經歷過——他瞪她兩次、她捶他兩拳、他害她冷到差點得肺炎死掉,兩人因為老先生突然心臟病發住院而一起嚇到魂飛魄散。

    經過這種種的磨難與劫難,她想,她和他勉強算是患難之交了吧?

    馮蜜在患難之交的面前收步。她仰起臉研究他泛著黝黑光澤、輪廓深刻、五官英偉鮮明的臉皮,想找找看他有沒有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梅應朗,你需要睡覺嗎?」

    原本目不斜視、任由馮蜜歪著臉瞄來瞄去的梅應朗怔忡了一下,低眸瞄著不知為何好像變得跟他很熟的人,簡單答著:「需要。」

    「你吃飯沒有?」馮蜜看看時間,快兩點了。

    「吃了。」他拉回視線,瞪著對面牆壁,好像牆壁比她好看。

    她這個大美女居然淪落到跟牆壁計較?!這個可惡的梅應朗!

    很想拿皮包K他的馮蜜越挫越勇。「你今年幾歲?」

    她不按牌理出牌的問法,讓梅應朗一愣之後又垂眸瞄她,並答著:

    「二十八。」

    「你——」馮蜜駭然瞪大眼,吃驚搗著好像喘不過氣的胸口。「你——你才二十八歲?!」看見他那雙澄澈深黑、好純真好好看的眼睛注視她許久,厚薄適中的嘴巴動了一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八成不是什麼中聽的話。馮蜜叉腰威脅眼前的大個子。「不許問我幾歲,這個問題很失禮。」

    梅應朗用他那雙不該長在男人臉上的純稚眼睛,極其專注地看她一眼,好像在對她說「你知道就好」,然後便轉開眼睛,繼續瞪牆。

    「你——」

    「丫頭,你是來看我這個老傢伙,還是來看那小混蛋的?進來!」

    王暢的聲音從病房中吼出來,雖然微弱,但震懾人的力度依然跟他冥頑的生命力一樣強大。拚命拖延時間進病房的馮蜜,忍不住縮著臉,怯生生地嬌應著:

    「好嘛,人家馬上進去了。」

    結果馮蜜的馬上是反身按著牆面。梅應朗不曉得她在做什麼,他只知道現在是他的上班時間,他必須執行老爺子交代的事情。

    「老爺子請你進去了。」

    「好啦,我需要一點心理建設。」迅速臨時抱佛腳地禱告完畢,馮蜜在她凹凸有致的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苦著臉,以上斷頭台的心情走向病房。走進病房前,她不忘問梅應朗她念茲在茲的一件事:

    「你為什麼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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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他的情緒已經過了,不記得為什麼瞪她了。

    他不記得了。

    他情緒已經過——

    「丫頭,你也覺得我做錯了嗎?」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家緩緩睜開眼白混濁的雙眼,看向坐在病床邊的客人。因為大病一場,他的病容呈現蠟黃色,整個人瘦了一圈,形容枯槁。

    馮蜜沒有別開眼,只好迎視他了。

    雖然膽怯,雖然心頭積累著重重壓力,雖然對於老人家住院,她有一份自己無法形容的罪惡感。這是她不想進病房、百般不願來探病的原因。可是一旦決定進這扇門,她就沒有退縮的道理;要退縮就別進來,既然進來了,那就勇敢的面對問題吧。

    這是她馮蜜的人生哲學。

    不管怎麼說,暢流貨運今天的岌岌可危,並不是她的錯。

    自從王威這沒腦的敗家子接班之後,暢流的情況每況愈下。縱橫商場大半輩子,靠著鋼鐵般的意志與智慧,把一間小小的貨運行擴展成今日的貨運王國,這種商界奇才不可能沒發現公司內部因為接班人不適任而出了問題。她不明白的是,為何老先生不顧眾人勸諫,執意力挺沒有經商之才的兒子,放任王威胡作非為。

    難道他真的老糊塗了嗎?

    王家人一意孤行,執意把好好一間公司帶往滅亡之路,實在不能怪暢流的核心精英幹部薄情寡義,在公司傳出財務危機的時候集體辭職。

    最瞭解公司狀況的核心高層集體走人,等於宣判公司沒救了。更糟糕的是,暢流有一筆二十億的聯貸將在十二月底到期。二十億?以暢流目前要死不活的體質,他們連兩億的資金缺口恐怕都填不滿。難怪與王家素來交情深厚的債權銀行有意抽銀根了。

    這些內憂外患,便足夠壓垮一個稱霸貨運界三十年的貨運王國。

    身為暢流的開國元老、第三大股東,她伯父與老先生的交情不在話下,他多次在董事會上以不適任為由提議撤換王威,都遭昏庸的老先生擋不了。逼不得已,他們只好奪權了。

    讓王家垮台,總比讓暢流的員工流離失所要好。這是金寧的男朋友錢總的想法,他不想眼睜睜看著這個貨運王國垮台,所以找上她伯父尋求資金奧援,想利用機會拿下暢流的控股權,藉此將王家勢力趕出暢流。

    他伯父的想法是把暢流分拆成數個事業體,一個個賣掉。

    她的想法則是,不管是錢西官想要的重新整頓暢流,還是她伯父主張的分拆賣掉暢流,這兩個想法的前提是:他們都必須先拿到暢流的經營權。

    原本他們可以成功的。

    原本,他們和錢總預定在老先生七十大壽之後發佈收購暢流股權的消息。但這一切都毀在……馮蜜深思地凝視著等得不耐煩的病人。人生處處充滿變數。王暢因為急性心肌梗死一度生命垂危,金寧不諒解男友,錢總因此得知她伯父並不打算經營暢流,只想賣掉它。

    入主暢流的合作案,在錢總的勃然大怒中,昨天正式宣告破局。

    一切回歸原點。想進入暢流當家作主,大家各憑本事。

    於公,體質虛弱的暢流,對她這個創投公司的執行董事而言,是一個理想的標的,值得進場投資。於私——

    「你有膽量跟你那個混帳伯父對付老人家,就不用兜圈子,快說!」

    王暢悍然拍桌的聲音,讓正在思考如何措詞的馮蜜表情猛然一震。

    於私,這位脾氣不佳的老人家是從小看她長大的長輩。老先生對男孩子的要求極其嚴苛;對女孩子,卻是多了一份寬容與耐性。他算是疼愛她,這是她雖然不諒解老人的作為,卻不能否認的事實。

    馮蜜試圖冷靜心情,說著:

    「您誤會我了,王爺爺,這件事我並不打算兜圈子。您是否做錯,輪不到我這資歷太淺的晚輩評論功過。您在商場上的閱歷比我豐富精采,什麼風浪沒見過,我不過是初出茅廬的丫頭,我只有愚膽,見識遠遠不如您,教我如何評論您是對是錯?」

    她疏離客套的回答讓老人家好生失望。

    他瞪眼瞧著醫院的天花板,緘默許久,久到馮蜜坐立難安時,忽然瘖啞著老嗓說著:「你還知道叫我一聲王爺爺啊。」

    馮蜜的心弦一動。雖然覺得老人動之以情很狡猾,偏偏她就是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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