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決明
皇甫小蒜努嘴,「我才沒有和他吵哩,誰有那種閒功夫呀?跟他多說一句我都嫌嘴酸——」
「小蒜,怎能這麼跟你爹說話?」穆無疾不贊同地皺眉,「快向你爹道歉。」
「我又沒——」她還想頂嘴狡辯。
「小蒜。」他只是再喚了她的名字一遍,她便只能像個犯錯孩童垂頭喪氣。
「光憑你方纔那句話,我無條件將小蒜頭嫁你。」那人緩緩摘下帷帽,露出真實面貌。帷帽下是一張成熟而俊俏的容顏,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頭異於常人的銀亮髮絲。那並不是因為老邁年高而使黑髮褪成的色澤,因為白髮不可能有那樣美麗的光澤,淺亮亮地披掛肩胛,襯出光暈般的朦朧。
這就是皇甫小蒜親爹的真面目?
說實話,他很吃驚。
皇甫小蒜與他沒有太多相似之處,從外貌到氣質,找不出血緣羈絆,若要勉強來看,皇甫小蒜橫眉豎目的倔強嗔怒樣倒有一絲絲他的味道。
「你好像來很久了?」未來丈人不像皇甫小蒜一吵起架就無視週遭動靜,他從剛才就瞄見穆無疾默默出現在現場。
「你來很久了?!」皇甫小蒜驚呼。那、那不代表他可能聽見她與她爹所爭執的內容?!雖然大多數句子都是無意義的吠言,但也是有一兩句攸關他的病情,尤其是開膛剖腹那一句!
穆無疾笑了笑,「還好,不算很久。在你們正好提到我的病不難治,只要剖開我的胸膛,將那處缺洞給補起來時——我才到的。」
「那不等於全都聽光光了?!」她跺腳。
「既然知道方法,你怎麼不試看看呢?小蒜。」穆無疾問她。
「你也偷聽到原因了不是嗎?」
「不用擔心太多,你就嘗試看看吧。」身為病患還鼓勵大夫對他切切剖剖。
「拿你的生命來嘗試?」皇甫小蒜用力撇開小臉。「我承認,我很孬,膽小如蒜,我不敢!」
「如果成功的話,說不定我真的能和你白頭到老。」
「如果失敗的話,你連一刻鐘都熬不過!」
一個樂觀一個悲觀,意見分歧。
「我認識的皇甫小蒜可不是如此毫無自信……那個指著我鼻子,像個山大王命令我要對她唯命是從的皇甫小蒜不是還站在我面前嗎?」
「今天要是生病的人是我老爹,我就有自信把他剖開來再縫回去而面不改色啦!」皇甫小蒜還在撂狠話,眼淚老早就背叛她地流了滿臉。
「小蒜頭,你講這種話不怕被雷給劈成焦蒜嗎?」真是女大不中留,狼心狗肺和他如出一轍,不愧是他的女兒,血液裡有他們皇甫家的劣根性。
穆無疾給他一記很歉然的眼神,彷彿在替自個兒未過門的娘子致歉。
他聳肩,反正他向來習慣女兒的不孝。再說,他自己也不是多優秀的爹親,半點也不在意皇甫小蒜的口不擇言——況且他方才也說過和皇甫小蒜類似的冷血句子,父女倆半斤八兩啦。
「早點把我治好,我就不用提心吊膽在賭日子,每一天睡下都得擔心明早能不能醒來。」等待死亡的日子並不好受,每日對他而言都如同是最後一日,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是否像十九歲那年,前一刻還在與人談著軍情,下一瞬間便吸呼停窒……
穆無疾的眼神雖很能安撫她,但是她還是搖頭。
「我不敢……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的手會發抖……」就像現在,她緊緊捉住他的衣袖,即使掄握成拳,它還是在顫抖。「對了!我爹,我爹可以!他比我要厲害多了,他——」
唰扇聲打斷皇甫小蒜的聲音。
「我不要。自己的病人自己救,當初可是你拍胸脯朝我吠豪話的,現在你想拉下臉來求我嗎?求我也沒用哦。」晃扇招來清風。愛妻不在身邊,可以盡情的蛇蠍心腸、可以放肆的冷漠無情、可以毋需顧忌的要狠要陰,好痛快!
「誰、誰要求你了?哼!」本來還想央求老爹替穆無疾動刀的,被老爹一激,她又賭氣了。
「對呀,怎麼可以求我呢,一求我的話,你就得改名叫皇甫大蒜。」哈哈哈哈,這是當初的賭約。她贏,改成她中意的皇甫芸香,他贏,就更狠地叫她皇甫大蒜——
而向他求饒也算是輸哦。
「不用你插手!你走啦!」她飆淚吠親爹。
「不用你說,我也打算走。回去時順便買幾塊芝麻大餅孝敬孝敬愛妻。」他重新將帷帽戴妥。「穆無疾,要娶我女兒,就等你被開膛剖肚後還沒死成再說。無論如何我這個當爹的,沒辦法將女兒嫁給一個死人,你明白吧。」
「晚輩明白。」
「小蒜頭,我跟你娘最近就住在對街客棧裡,你娘想看十日後進城表演的戲班子雜耍,沒事也別忘了來請請安。」
「我挑你不在的時候去!」就算請安也只向娘親請,哼。
穆無疾按按她的肩,不讓她再以下犯上。「伯父何不在府裡住下?」
「住外頭自在多了。」他揮揮手,要穆無疾別送了,逕自遁著原路慢條斯理逛出去。
「你爹看起來相當與眾不同。」
「怪得與眾不同!」她哼聲。
「笨小蒜,你爹是吃軟不吃硬的人,你跟他硬碰硬槓上是佔不到便宜的。」
「你又知道了?」
「相信我,我看人很準的,你撒撒嬌他一定慘輸。」
「我才不信!你沒聽見他說話的口氣嗎?有哪個爹會對女兒這麼壞的?他根本就沒心沒肝!」從小被老爹欺陵到大,斑斑心酸血淚史,沒說他都不知道,還替臭老爹說話,嗚。
「你下回試試照我的話去做,我不會害你的。」
她狐疑盯著他,忍不住懷疑,眼神就像在說:老爹是我的,我都和他相處二十多年了,會比你這個和他相處不到一個時辰的人還不瞭解他嗎?
他掄起袖,替她擦眼淚,她才記起自己還在哭哩,抽抽鼻,想忍住眼淚,卻又滴滴答答掉下來。「穆無疾……」
「嗯?」
「我真的沒辦法用那種方式幫你治病,我做不到……」
「你有替別人動過刀嗎?」
「有呀。雖然不多,但是真的有。我幫人把爛掉的腸子切掉,也幫人將不小心吞下肚的鐵塊拿出來。」
「那不就得了。」
「不一樣呀!躺在那裡的又不是你!你不知道那得吃下大量的麻沸散,一刀下去,血會噴開,你不知道切的洞要多大嗎?我還得把你的胸膛左邊撥開右邊撥開露出你的心臟——」
「如果你不描述得那麼詳細,我會很感激你。」這種話說出來像在恫喝病患。
「麻沸散用個不好,你可能就醒不過來了!失血過多你也可能會死掉——我做不到!我會害怕……」害怕他會變成她親手害死的一樣!
他捏捏她的小手,止住她的發顫。「好好,沒關係,你不想做就不要做,像現在這樣也不差嘛。」
「嗯。若是用藥的話,我有自信能壓制你的病情!」
「我知道,我也對你有信心。」
穆無疾笑著揉揉她的發,她偎靠過來,挨在他胸前——
所以沒有發覺穆無疾的笑容裡是無比深沉的算計。
☆☆☆☆☆☆☆☆☆☆☆☆☆☆☆☆☆☆☆☆☆☆
「少爺?!」
「噓。」
穆無疾長指輕抵在自己唇前,要小婢咬住驚呼,不准驚動正在一旁磨藥的皇甫小蒜,不過仍是嫌晚了些,皇甫小蒜抬頭轉身看過來,看見穆無疾正在吹涼湯藥。
「怎麼了?」
「沒有,藥有些燙。」穆無疾堆滿笑,攪動整碗的湯藥。
「吹一吹就涼了,快喝。」她又低頭做她的工作。
而她轉身回去的同一時間,穆無疾將湯藥倒進手邊的洗墨盆裡。小婢瞪大雙眼,不明白少爺將救命湯藥倒儘是何用意。
過了一會,穆無疾將碗遞回小婢手上的托盤裡,起身來到皇甫小蒜身後,故意道:「藥好苦,有梅片嗎?」
「有。喏。」她掏了兩三片給他。
他讓她喂完,挨在她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閒聊簍子裡的草藥,她也有問必答。
小婢望著空碗,一臉無措。
這是怎麼回事?不喝藥……好嗎?
她有幾回都想向皇甫大夫告密,可是都在開口之前被少爺以眼神制止……
其實穆無疾不只一回將藥倒掉,只要皇甫小蒜稍稍挪開視線,他就有辦法處理掉藥汁,連皇甫小蒜搓制的藥丸子也是同樣下場,前一刻才送到他嘴裡,下一刻他也會暗暗吐掉它。除了偶爾幾回皇甫小蒜盯得緊,他才會一滴不剩喝光,擺明人前裝乖人後使壞。
今天早晨,小婢又端出空碗,裡頭的藥湯想當然仍是被倒掉了,她雖然不太明瞭,但也知道這樣下去的後果會有多嚴重,可是少爺曾告誡過她,不許她多言,乖乖閉嘴在一旁看就夠了……她到底是該聽少爺的話將一切當作沒看到,還是該找機會跟夫人或是皇甫大夫稟報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