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決明
「那麼該如何稱呼你?既然我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上,總該知道才好。」不可否認,他對這樣的她第一眼印象極好。
「喚我皇甫大夫或皇甫姑娘都成,隨便你。」問及她姓名時,她眼裡的火光明顯黯了黯,撇開的臉蛋帶著一抹嫌惡,不過隨即又重燃炙焰。「我要在這裡住下,就近看顧你,照料你的飲食起居,所以住得離你越近越好,最好隨時隨地能看到你的氣色、聽見你的吐納來判斷病情。最省事的就是直接在剛剛經過的小廳擺個躺椅讓我睡——」提及他的病情,她語調輕快流利。
「隔壁有間房,整理整理好讓皇甫大夫休憩。」穆無疾對小婢吩咐。
「是。」小婢福身退下,不敢輕怠。
「呀!那間房我暫擱了好幾疋要送給眾貴妃的綢布,弄髒就不好了,我同你一塊去!」穆夫人擔心小婢手腳笨拙,不放心沒人盯著。
待穆夫人與小婢的腳步聲退出房間,她才開口問:「那裡離你很近嗎?」
「幾十步的距離而已。」夠近了。
她的不滿意全寫在臉上。要是整夜聽見他帶著病虛的呼吸聲,說不定她能睡得更香更醇——
「還是在小廳擺個躺椅……」
「男女授受不親。為皇甫大夫著想,還是避嫌好。」
「你都病成這樣子了,我還用得著擔心你撲過來嗎?」哈,也得掂掂他有沒有這種男性雄風吧。
「瓜田李下,就算沒有事實也會落人口舌,若被人渲染,吃虧的會是你。」穆無疾完全沒有因為她的直言而翻臉,他臉上有的只有病容及笑容。
「我都不婆媽了你在婆媽什麼呀……」文縐縐的最讓人受不了!她嘴裡嘀咕著,突然動手去推他,將他推平在榻上。「你的臉色真糟,躺一下比較好……真破的身子,我一推就倒!就算外頭有人說你對我胡作非為,會有誰相信呀?」說完還忍不住賞他個白眼。
她取出背囊裡的行頭,小心翼翼擱在膝上,拈出細針先扎他幾針再說。
穆無疾似乎習以為常,眉宇連動也不動,看來是長年久病被針給扎麻痺了。
「皇甫大夫。」他喚住她正專注在細如毫毛的銀針上施加力道的動作。
「嗯?」
「恕在下失禮一問。」他笑得好有禮貌。
「你還有什麼問題?」快快問完快快閉嘴。
穆無疾打量她良久,溫婉問——
「你滿十二歲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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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敢相信,面容如此稚氣的女娃兒,竟然只比他小一歲。
他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真的覺得她在誆騙他……
以他目測,她勉勉強強像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沒想到她比這個歲數還大上許多許多。
「姓穆的!你再用這麼懷疑的眼神看我,我就拿針扎瞎你!」皇甫是很想這麼大聲吼他啦,不過她沒付諸行動,反正她被看扁扁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
她就是嬌小可愛怎樣?!
她就是發育遲緩怎樣?!
她就是明明一把年紀還長得像小女孩怎樣?!
再怎麼說,她都是道道地地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若她爭氣一點,她的孩子都會跑會跳會吟詩作對了!
「穆公子,你會以貌取人嗎?」她在寫藥方的同時開口詢問。如果他敢點頭說會,她會順手寫下一味藥——妣霜。
「不會。」
回答得太乾脆,反而讓她挑眉生疑。
「萬一我真的只是一個沒滿十二歲的毛丫頭,冒醫者之名,純粹來吃吃騙騙呢?」嚇嚇他。
「我只知道你在我身上扎完這幾針之後,我真的舒坦不少。」外表可以騙人,但醫術不行。
「那是當然。我可不是膿包大夫。」嘿嘿,被他這麼一說,她心裡有點樂,不由得誇起自己,「誰敢對我以貌取人,是他自己吃虧。我只是矮了一點、小只了一點、不夠挺拔了一點,其他樣樣不比人差。」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他提供更好的詞彙。
「對。」她猛點頭附和。
這個男人說話深得她心,懂得適時諂媚她,真得人疼。
好,就算他病入膏肓,她也要救他。
越來越有挑戰的好精神了!
「為何皇甫大夫看來異常的……有衝勁?」他本來想用的詞兒是「亢奮」,但還是覺得婉轉些好。
「每一個醫者遇到極具挑戰的病症時都很有衝勁的。而且——」
她停頓良久,久到讓穆無疾重複她的句尾。
「而且?」
「唉,讓你知道也無妨。只要醫好你,我就能完成一件自小到大夢寐以求的心願,所以我定會盡全力醫治你。」她又燃燒起來了,掄握著小拳不放,像是掌心裡正握著夢想。
「是什麼心願?」明知道自己這麼一問是逾矩了,他仍忍不住。
嬌稚的花顏上閃過陰霾。
「不能說。」她撇開小臉。
「不能說就不要說。」他不強人所難。
「反正你只要知道你的生死和我息息相關,你若是斷氣,我會很困擾的,所以——你要完全聽從我這名大夫的吩咐,我讓你吃幾碗飯你就吃幾碗飯,我要你睡幾個時辰你就睡幾個時辰,我要你在床上躺平就躺平,不准和我頂半個字,你必須對我唯命是從,明白不?」
被一個外貌如此年輕,身形又小巧精緻得完全沒壓迫性的娃兒指著鼻尖喝令,那種感覺真的真的很詭異,讓他想笑。
真是個有趣的大夫,才不過相處不到半個時辰,卻讓他心情大好。也許是她那雙眼眸總是晶晶亮亮,也許是她說話的聲音總是充滿活力,也或許,是她笑起來有點溫暖,看在眼裡很難不隨著她起伏。
他想,這一次的醫病過程應該會稍稍有趣一些吧,令人期待。
「我的病還有得治嗎?」
「我還需要觀察一陣子。」既然是讓她這麼滿心歡愉的病,當然不會是幾帖藥幾支針就能解決的小病痛,她還需要一些日子來找出癥結,不過憑她的好本事,很快就能處理啦。
「從沒有醫者敢肯定回答我這個問題。」他不是在嘲弄她,只是陳述事實。
正寫藥方的她聞言抬頭,問的卻是——
「你會怕死嗎?」
「我幾乎算是死過無數次,那有什麼好怕的。」死亡只是瞬間,他不會害怕,但是他身旁的人會。
「既然如此,你有什麼好囉哩叭唆的?吃你的睡你的玩你的不就得了?別老拿一些無濟於事的怪問題來煩我。」
「連問問題都不行?」他失笑於她的霸道。
「是可以問啦,不過太破的問題我不想回答。」浪費她寶貴的時間。
「像我剛剛的問題就是屬於太破的那種?」
「基本上……你現在這個問題也是。」
好吧,少問少錯,不問不錯。他認分閉嘴。
她寫完藥單,吹乾紙上的墨跡,先壓在桌面上,才起身回到他床邊的椅上坐著。
「現在我問一些關於你病情的問題,你能回答多少就回答多少,當然是越仔細越好。」望、聞、問、切,識病之要道也。
望,以目查,就是用眼睛看。
聞,以耳占,就是用耳朵聽。
問,以言審,就是用嘴巴問。
切,以指參,把脈把脈啦!
她現在要進行的就是「問」,問診。
他點頭。
「第一次發病是什麼時候?」
「不記得。」
「認真點回答!」她以為他在敷衍她。
「你會期望一個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小嬰兒記得什麼嗎?」
「呃……也對。好吧,改說說發病時的感覺。發病時哪裡會痛?痛的程度激不激烈?是怎麼樣的痛法?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還是像胸口碎大石那種碰碰碰的悶痛?不然就是像被野馬踹斷整排骨頭的痛?」
「就只是單純的痛。」他沒被人捅過刀,也沒在胸口碎過大石,更沒讓野馬踹斷整排骨頭,她說的那些痛法超乎他貧瘠的想像。
她皺皺眉,再追問:「痛起來的時候是哪裡最嚴重?」
「胸口吧,還會喘不過氣,但我不確定,因為通常我都是昏過去的。」
「別告訴我這就是你盡力描述的所有情況!」
「這就是我盡力描述的所有情況。」他露出好抱歉的神情。
「你……你有沒有被大夫揮拳打過?」不要以為當大夫的人都有好修養!
「沒有,也不想。」
「那你就給我認真點!」
「好吧,我再回想看看……」穆無疾閉起眼,陷入沉思,瘦削的面容因為長睫掩蓋住黑亮的眼珠子而只剩下白慘慘的臉色,他掀揚著唇角,像想起了些什麼。「痛起來的時候,我忍不住罵了粗話,可能也在詛咒著什麼人,大概就像傳言中女人生產時會發狂謾罵丈夫那般吧——這樣講你又會想打我,嗯,我再想想該怎麼說……那種痛,像心臟被人揪住,用五根指頭緊緊的、緊緊的收握住,像要捏碎捏爛,然後……後頭我就暈得不省人事,再醒來都只剩下殘餘的小小扎痛,扎痛就像你方才針刺的那樣,不太清晰,還能忍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