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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侯吉諒

    我笑說:「是是是,就是躲著你呢,過得好端端的,你還來翻我出來做什麼?」

    她撅撅嘴:「丹姐這樣無情——不怪媽媽總念你沒心沒肺了。」

    「沒心沒肺?」我好笑,「不是沒頭沒腦,笨嘴拙舌麼?」

    「丹姐若是嘴笨,天下也沒靈巧人兒了!」她裝作惱了,把我手一摔,「靈兒特特在屏姐面前爭了這差事,趕了這麼遠路來,不但水沒一杯,姐姐還冷言冷語的。」

    我苦笑:「你倒會給我派不是,我這裡也才進門,哪裡就來得及給貴客奉茶倒水了。」

    她又笑,重又挽起我手來:「哪個希圖姐姐的茶水?只想著見丹姐一面,多辛苦也值了。」

    瞧瞧吧,照花閣裡出身的人,哪個不是伶牙俐齒的。做這伺候人的差事,總要練得長袖善舞才好。我也是這麼出來的,自然明白。我拍拍她手:「說罷,屏兒差你來什麼事?」

    她略略正經了些:「屏姐想你呢,說在揚州遇見了,卻沒多聚聚。六月廿二,莫愁湖邊,請姐姐見一見——不許推。」

    我看看她:「你們也莫拿那一套來對付我。」

    她賠笑:「誰來對付姐姐?丹姐就看著屏姐用心,靈兒也一路辛苦,別叫作妹妹的白走這一趟罷。不然屏姐那裡叫人家怎麼交差呢?」

    我也撐不住笑,伸出一隻手指:「下不為例罷了。」

    錦屏這樣慇勤,靈兒軟語相求,我也只得赴會。

    第九章

    這一回約在莫愁湖邊,她還是那樣綺羅衣裳,金珠翠環,我一見就笑了,低頭看看自己布裙荊釵,湖面如鏡,映出一個粉黛不施的丹青。

    「丹姐!」錦屏照例地撲過來。

    我微笑:「做什麼這樣急約我?」

    她撇一撇嘴:「想死你了!要見你一面,也不成麼?怎麼離了照花閣,架子就這麼大了呢?」

    我說:「哪裡,離了照花閣,丹青就什麼也不是了。」

    她側著頭看看我:「怎麼什麼都不是?可不還是美人兒呢?」

    「噯,」我含笑說,「這個樣子站在你邊上,還敢稱美人兒?」

    她一笑:「『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亮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烏驚喧,則怕的羞化閉月花愁顫。』——丹姐沒聽過『淡妝濃抹總相宜』麼?姐姐這樣的人物,天然也有天然的好處呢。」

    我伸手在她面上輕輕擰了一下:「戲詞兒都出來了。今日這嘴上抹了蜜?這樣乖。還『天然』哩。」

    錦屏拉下我手:「我又去過揚州沈繪那邊問你,哪裡曉得你又跑了。」

    我淡淡地笑:「何至於用到這個『又』字呢?」

    她卻說:「那個人氣死了,說你這樣忽冷忽熱的,算什麼呢?這一刻趕還趕不走,下一刻就又不辭而別。」

    我拍拍她手:「屏兒,這個事兒你別理,我自有道理。」

    她不肯放過:「什麼道理,你說。」

    我的目光移至湖上面,是盛夏時分了,湖上接天的蓮葉,遊船畫舫往來如織,鶯聲燕語可聞。憶當初,我也是那船舫上添香紅袖,繁華錦繡無不經過了。

    錦屏又催:「哎,你那歪理,倒是說呀!」

    「我不願見什麼人了。」我輕輕道,「當日沈繪送畫,我說願寄餘生山林間,倒也不是虛言。只是這一世界都是人,我也力不從心,總不能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住去,現在能夠不見故人,也就很好了。」我笑一笑,「許是我前半生見人太多,生張熟李,熱鬧過了頭,現在便活該冷清些才是。便是你,也別再來找我了。」

    錦屏柳眉輕蹙,搖頭說:「果然是歪理。你才多大,就說得這麼老氣橫秋了呢。」

    我輕點她眉心一下,笑:「你這愛亂用詞的毛病兒!多早晚也不見改的。我若真活到能讓你用這詞的歲數,早活膩煩了。活這幾十歲也儘夠了,誰要做老妖精。」

    錦屏說:「噯,你這怕老的毛病兒!」

    她學我口氣,惹得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卻說:「這是在照花閣養出來的毛病——這麼些年在這風月場子裡面,憑持的也不過是這副皮相,怎會不怕年老色衰。現在出來了,這毛病怕是一輩子也不得改了。」我忽而沉吟:不願見人,怕也是這個緣故了。縱然年華老去,不教故人見著,也好。

    錦屏不做聲了,垂下頭擺弄著我的手指玩兒。

    我卻不經意間瞥見湖上畫舫中一張熟識面孔,依舊笑臉迎人,一雙眸子把人看得通透,依舊偎紅倚翠的風流。幾乎同時,他也見了我,兩下裡一齊怔住。

    一葉扁舟來,幾個稚齡的女孩子,衣衫簡素,該是貧家的女兒,駕舟採菱摘藕,一船的笑語盈盈: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到莫愁湖,這是昔時莫愁女泛舟采藕的所在,唱這一曲《莫愁歌》,也是應景兒。一曲終了,驟然一靜,那調子竟一轉:

    「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船小難開紅斗帳。無計向。合歡影裡空惆悵。

    願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願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

    唱得並不好。不識情之滋味的女孩子,只在那裡胡亂地唱罷了,臉微紅,笑作一團。

    我和他一起聽了,不約而同調轉開視線。

    ——再不相見。

    我輕輕歎一口氣,說:「這裡到底人太多,我回去了。」

    錦屏趕忙抬頭:「哎,丹姐!」

    我看出不對來:「怎麼,還有事?」

    她笑了一笑,十分古怪,我便知道有些不妥了。只聽她拖拖沓沓地說:「其實呢……丹姐姐……今日不是我找你。」

    我盯住她看,直看得她重又低頭裝作擺弄繫在腰間的絲絛。

    「到底誰找我?」

    「我。」

    應我的自然不是錦屏。我看著那個驟然間冒出來的人怔住。

    錦屏抬了頭,迸出一串銀鈴似的笑來:「你不愛見我麼?我這就走便是。」

    我一閃神,她已走得沒了蹤影。

    我有些無措地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更不知該走該留。

    他身子向前傾,有些著急:「丹青,丹青。」

    我只得上前扶住他:「我在這裡。」

    他彷彿鬆了口氣,說:「我怕你再走了,就追不上了——我看不見。」

    我沉默了一刻,終於問:「你找我為什麼?」

    他像是有點生氣:「我就是來問你這個『為什麼』!」

    我不做聲,聽他急促地說下去:「你那時為什麼來找我?又為什麼一聲不響就走了?冷一陣熱一陣。上回這麼著,這回還這麼著!上回我不問,這回我一齊問了:你這腦子裡面倒是想的什麼!」

    一連串的什麼什麼,攪得我頭昏腦脹。

    我什麼也不想。

    我沒說話,聽他口氣略略一緩:「錦屏和朝生都說你出了照花閣。」

    我「嗯」了一聲作答。

    出了照花閣,又怎樣?

    我悄悄退開一些。

    他再問:「你……一個人住在城郊麼?」

    我有「嗯」一聲。

    以往我們說話,都是我的話多,他一直聽多說少,現在一旦我不開口了,他並不習慣說著許多,終於找不到話說,就此停了一停。

    我也由得那沉默滯留不去,又退半步。

    他卻向前一大步,想了半天又開口:「我聽見你和錦屏說的話——你是不願見我麼?」

    是啊,我怔怔地想,我當真不願見他麼?

    他的壞脾氣又出來:「怎麼老不說話?問什麼你都不出聲!」只是他一面又愈發地緊緊攥住我手,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只得說:「我也不曉得,願不願見你——」

    他狠狠地皺起眉頭,狠狠地想,一雙手卻硬是拉住我不放。

    「丹青,」他叫我,「剛剛你的話我都聽見——我想著:若是你也不知道願不願再見我,何妨試一試?」

    我訝然抬頭看著他,一面我的手握在他手中,他的手指輕輕摩娑我的指節。我嫣然一笑:「那麼,一年半以前那回,你也不生氣了?」

    他有些尷尬,沒有作聲。

    我繼續問:「秦淮河邊的那次,你也不計較了?」

    「唉,」他說,「那一次也不算得計較。」

    我再問:「揚州這一次呢?你不說我忽冷忽熱的?」

    他皺皺眉頭:「你是忽冷忽熱的。」

    我用力掙開他手,卻沒掙得出來,我氣餒,冷冷地道:「那你還來這裡做什麼?還哄得錦屏一道誆了我來!」

    他忙說:「是她的主意——只是我也怕你躲我,才找她幫忙。丹青,若非我真想見你,何用費這個周折?和你忽冷忽熱,又有什麼關係?」

    我狠狠瞪他,他卻是一無所覺,弄得我也覺無可奈何,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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