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惜之
從她進關家的第三天,湛鑫再沒有親自接送她上下醫院,這事,有專門的司機做,他們偶爾碰面,大部分是在醫院裡面,在湛平面前。
「你希望我和誰打交道?」
「我沒希望妳和誰打交道,只不過,妳多少有需要,妳可以向這裡任何一個人要求所需。」
他在開玩笑嗎?這裡的每個人都拿她當匪諜看待,不惡整她,她就感到萬幸了,哪還敢提出什麼要求所需。
搖頭,她用苦笑做回答。
「搖頭的意思代表什麼?」
「代表我沒有特殊需要,就算有,我能自己解決,畢竟我是中下階層的人,習慣任何事由自己動手。」
話從嘴裡出,思緒還停留在剛剛的吻裡,餘溫殘留在唇間,他怎能一副沒事人表現,她的頭腦不如她的言詞清醒。
「妳在計較奶奶那番話?」湛鑫挑眉。很好,她是決定和小弟聯手對抗奶奶了?
「小心眼是身為女人為數稀少的權利之一。」直覺反應,短短幾日,她變成刺蝟,隨時隨地張揚銳刺,對準假想敵。
「說得好。妳打算讓妳的小心眼影響湛平多久?」
湛平不下樓吃飯,他把帳記在羽沛頭上。
「影響湛平哥?我不懂你的意思。」瞇眼搖頭,一定是意識尚在混沌狀態中,否則,她怎弄不懂他的說詞。
「妳看到湛平對奶奶的態度?」
羽沛深吸氣,把意外出現的吻推出腦袋,她必需集中注意力,才能認真同他對答。
「你太高估我的能力,老奶奶和你們之間的問題,並非從今天開始,既然問題不是因我而起,更不會因我的存在而有所不同。」她不接受栽贓。
這些日子,幾次湛平哥提到祖孫關係,每一次都沒有快樂結束,所以別想唬弄她,把問題往她身上插。
說得好,一次一次又一次,她總讓他驚艷。不過是十八歲的小女生,便能如此透察世情,她不是他想像中的溫室花,她有一顆複雜心,卻有一張無害的單純臉,多麼矛盾的組合。
「希望如妳所言,湛平對奶奶的心情不是因妳而起。」
「如果把責任推給外人是關家的習慣,我無話可說。隨便,你就認定湛平哥的態度,和我大有關係吧。」
倒踢他一腳,她把贓物栽回他身上。
了不起,她越來越引得他的興趣了,不過十八歲啊,再給她幾年歷練,說不定能站到身邊成為自己的左右手。到時,奶奶見他這樣培養一個敵人,表情不知道有多麼精采。
「聽湛平說,妳錯過今年的大學聯考?」湛鑫轉移話題。
「算不上錯過,即便考上,我也沒能力念。」是實話,不是自艾自憐。
「妳想念大學嗎?」湛平提過,羽沛的功課相當不錯,培植她成為女強人是辛羽晴最大心願。
「如果必須靠你的施捨,不用。」抬頭,她的驕傲說多不多,恰恰好可以維護自尊。
「我從不在沒能力的人身上,做無謂施捨。」
偏頭望他,她不懂他的意思。
「我會替妳請家教,明年去考大學,如果妳對社會組不排斥的話,我希望妳念企業管理。」他開始想像奶奶的表情。
「不必。」她的程度不需要家教來補足。
「意思是妳想放棄大學?」
「我可以自己準備考試,不過……」
「不過什麼?」
「大學學費,我不用你的錢。」
「妳想打工賺錢?」
「你不反對的話。」
「我當然反對,妳的任務是在家裡陪伴湛平,妳沒有空餘時間出門打工。」意思是,除接受他的接濟之外,她沒其他方法賺到足夠學費。
「你……打算一個月用多少錢,聘我陪伴湛平哥?」
話在舌間轉了一圈,好不容易才說得出口。可不是嗎?若不是姊姊的遺願,關家何必供她吃住、照顧她的生活?她非但不感恩圖報,居然大言不慚向他要求起薪水,的確不知好歹。
同他計較起金錢?好,佩服她的勇氣,他笑笑問:「妳認為我該付多少。」
「假如你還是認為照顧湛平哥是我欠下的債務,沒關係,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照樣能把大學念完。」到時,她會搬出去,半工半讀,不欠恩情。
她在威脅他?手橫胸,眉斜揚,他問:「妳認為我該給妳多少工資?」
「我滿十八歲了,八個小時的正職工作,可以領到兩萬塊錢。」
「好,我給妳兩萬三,扣除吃住,妳可以實領一萬五千塊,上大學後,沒課的時間妳留在家裡陪湛平,薪水到時再議,有問題嗎?」
他給她錢,原因是她很勇敢。不過也好,銀貨兩訖,誰都別欠誰恩情。
「沒問題。」
就這樣,羽沛在關家長住下來,直到她二十四歲的生日前夕,她始終沒問過湛鑫,這個吻所代表的意義,也沒問過,是不是在這天起,他們之間除了敵意,還多了些許曖昧或牽繫。
順帶一提,這個吻造就了羽沛若干麻煩,只要一得空隙,關奶奶逮到羽沛,就是一頓凌辱虐待,她努力不將事情擺入心底,努力不惹是生非,好讓生活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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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沛將所有的時間拿來陪伴湛平。
說陪伴,有些牽強,真正陪伴他的人是辛羽晴。每次,湛平想起些什麼,抬頭問羽沛時,開口第一句,絕對是「妳記不記得羽晴如何如何」。
如果他是想學好英文的莘莘學子,那麼羽沛就是錄音機,她一遍遍替他溫習姊姊的習性、脾氣和喜好,他們的話題永遠繞著羽晴跑。於是,羽沛清楚知道,這輩子湛平哥再不會愛上第二個女人。
湛平開始畫畫了,羽沛推著輪椅,帶他上天下海,去的地方全是湛平和羽晴的共同回憶。他們在那裡畫畫,一張一張又一張,每一張畫的題目都叫做「幸福」。
「我說過要替她種下一大片櫻桃園。」湛平說。
於是這天,他們在院子裡種下十幾棵成年的印度櫻桃,聽說在台灣,只有這種櫻桃樹才種得活。
櫻桃樹買來的時候,樹上結了纍纍的紅櫻桃,羽沛順手摘下,遞給湛平,他咬一口,瞬地,淚漫過臉頰。
羽沛沒說話,靜靜地拿走他手上的半顆櫻桃,然後把畫紙和畫筆交到他手上。
「湛平哥,畫一張姊姊吧,畫一張她看見櫻桃樹時的歡欣愉悅,畫她明白你親手為她種下愛情,種下你們的共同回憶。」
湛平哥沒有異議,他畫了,畫很多張都不滿意。羽沛看在眼裡,沒說話,低頭讀著她的參考書,讓他去擺平自己的不平心。
夕陽西下時分,湛平總算畫出滿意圖畫,他歎口氣,仰靠在躺椅間,望著遠方餘暉,緩緩進入夢鄉。羽沛沒打擾他,為他蓋上一襲薄被,拿掉擺在膝間的畫冊,看一眼,淚潸潸。
她懂,那是思念的感覺,同樣的想念,她有。
遠遠地,初進家門的湛鑫看到這幅情景。多和諧的畫面,看到這幕,所有人都會自心底升起幸福感,然他非但不感覺幸福,隱隱地,波濤在胸口翻騰。
壓抑,那是不對的,沒道理他安排一切,卻又否定起這一切。
湛鑫深吸一口氣,走向兩人,在距離夠近時,看見湛平的舒態和羽沛的淚水。
抬眼,她發現湛鑫,輕輕伸出食指,做出噤聲動作。抱起畫冊,領身走到遠處,不會打擾湛平睡眠的地方。
轉過頭,她說:「關奶奶在咆哮,因為我們刨了一片花園,改種櫻桃樹。等下進屋,也許你得面對關奶奶的憤怒。」
「什麼時候起,她看重那片花園?」湛鑫冷笑。
奶奶的咆哮純屬抗議,她抗議湛平的視而不見,抗議湛平只讓羽沛留在身邊。以前,奶奶總能控制湛平的一舉一動,沒想到這回,湛平鐵了心,硬是將奶奶當作空氣,她自然要憤怒,自然要大大不平。
「湛平又畫了什麼?」湛平的圖畫越畫越精采了,他創作之豐令人驚訝,他開始相信羽沛的話,有朝一日,湛平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低頭,畫裡的女子凝視滿樹紅櫻桃,面容哀戚。
「湛平畫的是辛羽晴?」他問。
「是。」
「為什麼她看起來……很悲傷?」
「你真的想知道?」
「對,湛平的事,妳必須每件都告訴我,不准有任何隱瞞。」他曉得,湛平什麼都願意告訴他,獨獨有關辛羽晴的部分,絕口不提。
點頭,羽沛跑回樹邊,採下櫻桃再度奔回他身旁,抓起他的手,將櫻桃放入他的掌心中。「請你嘗嘗。」
吃櫻桃和湛平的畫有關?湛鑫懷疑,卻依言將櫻桃放入口中,淺咬一口,又苦又酸又澀的味道在口齒間充盈,眉頭皺起,他合理懷疑,羽沛在惡整他。
「姊姊是很懂現實、很理解該向現實低頭的人,我們很早就失去雙親,很早就明白要在吃人的社會裡生存,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所以湛平哥在認識姊姊、追求姊姊那段時期,他是經常吃閉門羹的,因為姊姊認為,像你們這種富貴人家,不會隨便接納我們這種貧困家庭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