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夏洛蔓
見過太多性格怪異的藝術家,雷家安早已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的好功夫,這樣被當成隱形人,小Case啦!工作重要。
「婁先生,可以給我幾分鐘向您解說這次藝博館首展的企劃文案嗎?」她跟在婁南軒身後,亦步亦趨。
他恍若未聞,從廚房櫥櫃裡拿出咖啡豆,倒入磨豆機內,然後將磨好的咖啡粉壓入摩卡壺的粉槽裡。
她見他絲毫沒打算理會她,決定直接說明。「婁先生,這次藝博館的開幕首展,以玻璃藝術為主題,台灣近幾年……」
她說沒兩句,他便掉頭看向她。
他的眼神並非凌厲,而是一種會讓人十分沮喪的漠視,彷彿眼前是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她的話,毫無養分。
「我們也邀請國際間知名的玻璃……」她舔了舔唇,維持笑容繼續說。
這會兒,他皺起眉了。不耐煩,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彷彿她再多說一句話,他就會把她丟進磨豆機裡,磨成粉後,灑進洗水槽,沖掉。
「當然您的作品相當令人期待,我們將安排做為主展,而這次主展的空間規劃……」
他逼近她,唇線緊抿,高大的身影從天罩下,給人很大的壓力。
她很白目,似乎也不怎麼怕死,儘管人已經後退到背部抵住冰箱,她還沒放棄。「特別以您作品中蘊含的中華文化為題……」
他手臂一揚,貼上她臉側的冰箱門,瞇起眼,冷冷的盯著她。
她的話同時打住。
如果一個人的眼神可以將人急凍後再敲碎,她現在已經成了屍塊,散在地板上。看來,今天時機不對。臉這麼臭,搞不好,他剛被第一百個女人甩掉。
雷家安在心裡惡劣地想像,藉此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她就算稱不上人見人愛,但也不曾在表示好感之後得到如此冷漠的回應,她覺得他似乎很討厭她。這樣想,讓她覺得受傷。
見雷家安終於識相地閉上嘴巴,婁南軒轉身走回流理台。
不久,摩卡壺裡傳來陣陣濃醇的香氣,他倒出咖啡,水量剛好,就只有一杯,當然,這杯不會是給她的。
她斟酌著該無視於他的厭惡繼續解說,還是打道回府,改天再來?「婁先生……真的很希望能跟您合作……」她氣虛地做最後的努力。
他走回客廳角落,在傳真機前停了下來,從旁邊的一疊紙中抽出一張,遞給雷家安。
紙上兩個斗大、又黑又粗的字,她見過,就是他傳給公司的回答——
拒絕
然後,他就坐進柔軟的沙發,端著那杯香得令雷家安發狂的咖啡,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雷家安站在婁南軒背後,瞇起美眸,用兩道足以融化玻璃的燙人視線,想燒穿他的腦袋。
他遞那張紙給她時,眼中擺明著「看完你就可以滾了」。
他連話都不屑跟她說。
好歹「貝爾國際」這四個字在業界是響叮噹的,多少藝術家排隊等待排進他們的檔期,這傢伙太囂張了。
她走在街上,短短一百公尺的距離,起碼也會招來五次的回頭率,他居然「不屑」?!
不過,人家也是揚名國際,更是台灣之光……雷家安十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地想。
她站著,腦中不斷思索,遇到這種不說話、完全沒反應的人,她該用什麼方法挑起他的興趣。
婁南軒則悠閒地倚著椅背,啜飲咖啡,像絲毫沒感覺客廳裡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橘紅色的夕陽餘暉漸漸染上天際。
將近十分鐘,她沒發出任何聲響,一句話也沒說,動也不動地站著。
婁南軒含著杯緣的嘴角微微上揚。
他以為像她打扮如此「張揚」,話多得像麻雀一樣的女人,早該按捺不住被漠視而暴怒,沒想到她的耐性,還不錯。
婁南軒的態度當然惹惱了雷家安,但是可別指望她會縮到角落,百般委屈地哭泣,相反的,她暗下決定,此趟若不成功,她就不回去!
最後,她大跨兩步,坐到他正對面的椅子上,將名片推到他面前,然後,死盯著他,直到婁南軒忍不住好奇她的安靜,將視線從遠山移向她,她眼中閃過一抹淺得不易發覺的笑意。
「打擾您了,我先回去。」說完,她立刻起身。這招叫做「以退為進」。見到他眼中浮現詫異,她更加得意。
婁南軒仍坐著,看著她推開木門,瀟灑離開。他有些疑惑,就這樣……結束了?
在他還一頭霧水時,木門再度被推開,雷家安走回門口。
從她身側,滲入金橙色的夕陽,她的半邊臉頰沐浴在柔和飽和的色彩中,形成一道令人驚歎的美麗風景。
剎那間,因為她的出現,婁南軒的心頭湧上一種十分奇異,像是期待的感受。
也許,因為她的美麗,也許,因為她不像過去接觸過的藝術掮客那麼令人倒胃口,打著藝術的名號,實際上滿腦子想著的是如何利用他人的創作謀利。
她的乾脆,讓他覺得特別。
「我忘了,我沒開車上來。」她尷尬地笑。真糗,想耍酷,結果……
這女人,是來搞笑的嗎?他差點沒打翻手裡的杯子。
他比比後頭的傳真機。「電話在後面,你可以叫計程車。」
他總算開口說話。
「不要……」聽到「計程車」三個字,她的臉色立刻刷白,聲音含著顫音,楚楚可憐。
「那就算了。」他的表情,沒有一點打算幫她想辦法的意思。
「我以前被計程車搶過,很怕,而且,現在天都暗了,你能載我下山嗎?」
「抱歉。」他想也沒想就拒絕。
他收回先前對她生出的那一點點好感。這種想要製造機會接近他,或是乘機再遊說的伎倆,他領教得夠多了,不會再因一時的心軟,為自己帶來麻煩。
雷家安沒想到他竟如此沒風度,什麼法國琉璃大師,根本就是從未開化的第三世界回來的。她看看傳真機,再看看他,最後吸足一口氣,說:「沒關係,我走路下山。」
「慢走,不送。」他沒把她的話當真,只當她虛張聲勢,博取同情。從山上開車到平地,最快也要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壓根兒不信她穿著那雙高跟鞋有辦法走到山下。
雷家安氣得差點咬碎兩顆臼齒。「再、見!」那轉身的氣勢,猶如荊軻刺秦王臨行前的壯烈激昂,她眼中冒著怒火,姿態是驕傲的,讓人幾乎要相信她的決心。
他不自覺地伸手拿起擱在桌面上的名片,細細端詳。「雷家安……」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自他的唇角揚起。
相較於一開始的滿口官腔與吹捧,他反倒欣賞她剛剛表現出的骨氣,如果,不是作戲的話……
十五分鐘過去,出乎婁南軒預料,雷家安並沒有再出現。
他走出屋外,想看看她是不是坐在外面,蹺著二郎腿,料定他會回心轉意。
天色已暗,他亮起簷前的燈。
沒有。
「這女人該不會真的想走下山」他皺起濃眉,開始有點擔心。
他在木屋四周尋了一遍,都不見雷家安的身影,最後,他進屋匆匆抓起掛在門邊的車鑰匙,追了出去。
車子開了快十分鐘,才看見前方一抹艷麗的身影,手拎著一雙銀色高跟鞋,另一手拿著掌上型的小手電筒,發出微弱的光線照路。
他緩下車速,按下車窗,跟在她身旁,她仍目視前方,加快腳步。
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竟拿自己的安全開玩笑,有需要這麼倔嗎?
「雷家安。」他喚她。
她終於停了下來,怒視他。「你是想來看看我有沒有本事走完全程,還是終於良心發現想載我下山?」
他相信,她絕對有毅力走完全程,如果沒被人拖進樹林裡的話。
「上不上車?」他莫名地冒火。
雷家安一聽,下巴揚起,從車後繞到車頭邊,打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十分能屈能伸。
「去哪裡?」
「往山下開吧!我會告訴你怎麼走。」她不客氣地指揮。雖然一雙腳又痛又麻,她還是不忘擺出優雅的坐姿,以免有示弱的意味。
車子往山下行駛,兩人都不說話,像是誰先開口誰就輸了般莫名地堅持沉默,車內流漫著與氣氛不符的輕柔鋼琴樂曲。
「啊……等等,停一下!」她突然大叫。
他停下車,見她匆匆打開車門往後跑,從路邊拾了幾顆手掌大的石塊,以及樹枝,在地上堆成堆,然後拍拍手,拂去泥土,又上車。
「可以走了。」
「那是什麼?」他踩下油門,繼續前進。
「路標。」她看來十分得意。「這樣我明天上山就不會再迷路了。」
「你還來?」
「當然!」她語氣堅定。
他想,是不是該趁現在把她扔下車,以免明天又來煩他。想是這麼想,但腳下的油門仍踩著沒放。
「要不是今天下午在這座山裡繞了三次都找不到,我才不會搭計程車來,還那麼可憐自己走下山。」她順便抱怨,想挖出他一點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