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駱湘
儘管給人的外在印象都是一樣的冷漠疏離,但雷傑的血液卻是熱的,靈魂是燙的;反觀自己,從皮膚到心臟皆是絕對零度,摸觸不到屬於年輕該有的熱忱,擁有的,只是凋零中的夢,與行屍走肉的靈魂。
望著卓月榛被陰影遮蔽的臉龐,在一道冷風中,他的唇吐出了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語句。
「也許,等你學會愛人,就會找到可以掛念的人。」
她抬頭瞥了眼雷傑,忽然綻出一抹冷笑,「從來就沒人愛過我,憑什麼我又該學會愛人?」
「你怎能肯定從來沒人愛過你?」在昏黃的光線中,他不自然地撇開瞼去,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赧紅。
但眼尖的她還是瞧見了,「你是在說你嗎?小鬼。不是我要嫌,條件比你好超過一萬倍的男人我見多了,法醫商政行行皆有,你算哪根蔥?說不准哪天我還得替彈盡援絕的你掃除追兵呢!」
「你等不到那一天的。」他說得堅定。
在他快速翻新的記憶裡,她的影像已深刻地進駐在他心中的某個角落,無法刪除也無法覆蓋,和她生活、陪她任性,是場甘醇的美好體驗,他不願輕易放棄。
凝視他半晌,她默默將酒杯再度斟滿。
「如果哪天你的名聲足以和隔壁那個死人頭並駕齊驅,或許我會好好考慮,小鬼。」卓月榛將酒杯貼上他的頰,「你可千萬別忘記,那傢伙在光明世界可也是夠有名的。」
「這是你唯一的要求?」
「在我心目中,死人頭向來名列最佳男伴榜首。」
「我會超越他的,無論在黑夜,還是白晝。」他堅定地說著。
「很好,我等著。」飲盡杯中殘留的液體,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翌日,黎明之際,畫室裡出現一抹幽幽人影。
揭開遮布,就著隱約的晨光,雷傑可以看見畫中人比例完美的身軀。
那是他。
只有粗略輪廊而尚未著色的畫,筆觸自然地顯露出畫者不安定的心情,為作品添加幾許不確定的期待。
端詳著畫,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已痊癒的右手撫上,些微炭粉沾上他的指尖,他不由得感到驚訝,原來自己的手,也可以沾染鋼鐵火藥之外的物質。
房裡漂浮著的松香味,和他常聞到的煙硝與小麥香截然不同。只見石膏像、靜物、畫筆及各種顏料散佈四處,當淡柔的晨光滲入寂靜空間時,雷傑也在朦朧裡嗅出一絲叛逆,以及獨特的寧靜自得。
撕去四周的紙膠,他仔細地將畫捲好收進捲筒裡,背起和初到巴黎時一樣的簡單行囊。他清楚明白自己帶不走一項東西,卻也多帶走了一樣東西。
帶不走的是他一部分的心魂,多帶的東西叫想念。
「我討厭小毛頭,在你長大前,別來找我。」畫室外,有抹娉婷身影倚在二樓樓梯口,盯著他踏出那間房。
「你所謂的長大,是指多大?」
「差不多……和現在的我一樣大吧!」
「若我反悔了,想提前來找你呢?」雷傑輕聲問道,話裡有著期待。
「那,就再說吧!」
男人於是轉身消失在迎著陽光的門口,那年冬天,雪的巴黎,她二十五歲,他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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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救命恩人提出的要求後,黑手黨少主索倫·薩普奧·基曼嚇得差點從沙發上摔下來,一口白酒梗在咽喉裡,半天才吞下肚。
「我記得你對經營學這方面一竅不通,更無興趣可言,你若打算要續操舊業,請問這公司要怎麼經營?」
「不是每個老闆都必須在公司坐鎮,我相信你挑人的眼光。」
嗚……好感動,兄弟竟然會說相信他耶!
「就依你的,我會另外替你物色人才坐鎮公司。」索倫記下雷傑的要求,準備回頭再找老爹好好討論,「保全公司?嘖嘖,你這樣算不算是知法犯法?」
明明自個兒就是全球所有保全公司的眼中釘,還去和人家搶什麼飯碗?
但若換個方向想,他的確比別人更瞭解偷兒及殺手的行為模式,這個「全」是絕對保得到的。
「我只是沒興趣去創一問連自己都不懂在做什麼的公司。」他唯一稱得上學有所成的,大概也只有這個吧?
索倫點頭表示認同,「真奇怪,以前你從不管『頭銜』這種事,要錢頂多也只是投資股票或買買期貨,再不就玩玩房地產,這回會想開公司,該不會是你父親要求的吧?」
他記得雷傑的養父一直期望兒於能有份正當職業,別像他一樣,收手後只能成天在家養老。
「不。」
「不?」頭號孝子竟然不將老爹排首位,不會是出任務時腦袋摔壞了吧?「難不成……是因為『她』?」
「你無須知道。」
「哇!神秘兮兮的,也不想想錢是操縱在誰手上。」索倫降低聲量嘀咕著,完全忘了身旁殺手的耳力優於常人,更遑論是這麼近的距離。
「你不願意幫忙也無妨,畢竟當初是你媽堅持要我……」雷傑冷聲說著,不甚在意。
「行行行,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就是別將那筆錢收回去,我怕你這一收,我馬上就得去跳地中海了。」索倫很沒志氣地向他求饒。
他老覺得眼前這位比自己年紀還小的恩人,實際上比他還要有魄力去統領一個大家族。
「如果我是你父親,看見你這種兒子早一槍把你給斃了。」
「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誰叫當年我不幸重傷被你撿到,外加包成木乃伊給拎回來,那件事到現在都還讓我家族感到羞傀,現在我若不依我媽的話替你做牛做馬,這條小命哪裡還在?」索倫又開始了無意義地自怨自艾。
雷傑選擇不予回應,卻忍不住輕觸自己那曾經受傷的右臂。
他的生命,因為這次受傷而有了轉機,也在這次的治療中,在巴黎遺落了一部分的自己。
從來就沒人愛過我……
當時,她是這樣說的。分別後,他更加確信,沒人愛她是其他男人的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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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又是什麼下得了的大事?」
「呃……有位客戶想請你幫忙動刀,他兒子最近出了場大車禍。」
「請我?難不成美國的醫生全都死光了?」
「那個……他傷得滿嚴重的,說是需要動幾場高風險的大手術,所以這位客戶堅持要請你動刀。」
「所以你就順勢把我推銷出去,好替你賺人情?」這樣的母親還真偉大。
「小榛,對方可是美國國會的大頭頭,我不好意思得罪的。」人有貪生怕死的權利,她的行為應該是可以被諒解的吧?
「什麼時候?」
「嘎?」沒有欣喜若狂,胡夜糜的回應是驚恐地倒抽一口氣。她完全沒料到女兒竟然會有答應的時候,這絕對不可能是真的,應該是她年紀大,耳背聽錯了。
「我問什麼時候?」卓月榛難得有耐性地說了第二遍,也嚇得胡夜糜在大西洋的另一端立正站好。
這真是太太太……驚悚了!女兒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嗎?還是頭部遭受嚴重撞擊?
「我正打算離開法國。」悠哉地坐下,卓月榛發現心平氣和與父母講話,似乎比賭氣掛電話更讓人感到耳根舒服,而且母親驚恐的抽氣聲甚至讓她有種想笑的衝動。
「這個……那個……總之……就是最近啦!」胡夜糜顯然被嚇得不輕,所以開始語無倫次。
上帝、瑪麗亞、阿拉,菩薩……隨便哪個神都好,請保佑來美國的女兒還是她生的那個。
「我到了會再和你聯絡,你人在華盛頓吧?」抄完母親結巴地念完的住址,卓月榛照慣例附上但書,「要對方把該準備的鈔票備好,少一張我就不動刀。」
第五章
顏料一筆筆地覆蓋重疊,畫布上的男子終於不再只是輪廓,只見畫中的露天咖啡座陽光燦爛,置身其中的黑衣男人四周卻圍繞著冷漠與疏離。
卓月榛看著自己的作品,很想問問此刻小傢伙有沒有長大了些?話有沒有多一點?眼神語調有沒有溫暖幾許?
如今三年逝去,當初不敢直接跳入愛情的理由她仍不是很明瞭,但也大約釐清那年心情莫名鼓噪的原因,原來自己並沒有失去愛人的能力,只是她不願、也不敢學著愛人。
「款,當你第一次遇見夏娃時,是否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猛然加速、血液莫名沸騰?」她問話的對象正孤單地坐在窗邊,盯著窗外看下透的夜色兀自沉默。
今夜一樣是個冬天的失眠夜,一樣的空餘思念。
「你明白的,不是嗎?」安列德的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
卓月榛擱下畫筆,對著畫中人,專心咀嚼他的沉鬱。
藝術評論家總說她的每幅畫都像是一則故事,她的畫筆沾染的是每個主角的靈魂,畫出的是每個人最赤裸的真情,他們說那是相機照不出的感動,亦是藝術的真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