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彤樂
白星自枯黃的草叢間探出頭,動動鼻子確定來人,金黃色的大眼打量樹下高大的人影,踏著輕盈的步伐緩慢接近。
「白星,你好嗎?」他彎身摸摸它的頭,順勢坐在厚實的樹根上。
白星低嗚一聲,在他身上磨蹭著,充滿靈性的大眼似是看出他鬱結的心情,於是伸出粉紅色的舌舔舐他滿是鬍鬚的臉。
刑軦幽幽歎息,伸手抱住白星溫暖的身子,大臉埋進在它柔軟的白毛中,口中呢喃著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呢喃。
那幾不可聞的呢喃,發自內心卻隱沒在白毛之間,終了,只剩一團難以辨認的模糊聲響。
白星感受到他沉重的心情,溫馴地任他摟抱,偶爾發出幾聲嗚咽安慰他。
久久,他抬起頭迎視那雙晶燦的眸子,卻彷彿看到另一雙眼,那雙眼亦是如此晶亮耀眼、亦是這般生氣勃勃,然而……
他甩甩頭,勉強扯出笑容,「白星,你知道嗎?我這趟出門遇到好多不怕我的人喔!」
從白星的眼中,他可以看見自己的倒影,熟悉的大鬍子,熟悉的凌亂長髮,輿不熟悉的落寞,「他們不怕我驚人的身形,很親切地跟我說話,還、還說我是好人耶!」
白星濕濡的鼻子頂頂他的臉頰,替他高興,明亮的眼卻隱隱散發愁緒。
刑軦牽強的笑容在白星清明的目光中倏地垮下,他對自己的倒影、對這雙如此像她的明眸,低切訴說心底深處糾結錯亂的情思,「可是……我、我不能接受她,她是如此的不凡,總有一天,終會發覺自己只是一時的……迷惑,然後轉身離去,就像以前那些飽受驚嚇的姑娘一樣,走得遠遠的、走出我的生命……可是,這回、這回我迷失在她全心全意的信任中、沉溺於她多變的風采,如果……她在我眼前離開,我還能作回自己嗎?」他未競的話語消失在酸澀之中。
他體會得太晚,也太……傷神了,她眼裡的依戀是因為他,還是因為他可欺的性子,抑或是他的「好摸」?
如果只是一時的迷戀,總有一天,她會抽身離去。
他緊緊閉上眼,將臉埋進白星鼓動著生命脈動的頸間,藉由那規律的節奏平定心中紛亂的情思,也藉由那柔細的白毛吸去眼角的濕氣。
寒意在山間散播開來,雪,自天際緩飄而下,樹下相依偎的一狐一人,漸漸和雪色融成一片。
☆☆☆☆☆☆☆☆☆☆☆☆☆☆☆☆☆☆☆☆☆☆
領天幫大廳,鹹化老人端坐上位,精明的老眼掃向「三八二人組」,最終停留在一臉疲憊的紅衣女子身上,「張姑娘?」
「是的,家父正是寧遠鏢局當家,張錦童。」
「你是老二吧?」他上下打量著眼前女娃兒。嗯嗯,這娃兒相貌好,眼神好,瞧她這站姿,身手應該也不錯。
「是的。」張紅蓮躬身回道。原來鼎鼎大名的鹹化老人生成這副模樣,的確很像愛整人的古怪老頭。
「哦?」鹹化老人突地抬手,一道紫光向她疾射而去。
她聽得破空聲,凝神一看,手一抬便接下迎面而來的暗器,定眼一瞧,一片紫色花瓣,是鹹化老人身邊的那盆花?
「哈哈哈!身手不錯,配老三正好。」鹹化老人高興得猛拍大腿,發皺的臉皮扯出大大的笑容,眼裡淨是滿意。
俏臉聞言一紅,偷偷瞟了眼刑軦,只見他低著頭,雜亂的長髮和大鬍子掩去他的表情。
「娃兒,你定親了沒?」鹹化老人興致勃勃,好像喜事臨門一般。
「我已決定終生不嫁。」讓她改變心意的人拒絕了她,所以她又回到終生不嫁的想法。
鹹化老人聳高了眉,「不嫁?!那老三怎麼辦?」他應該沒算錯啊!這娃兒和老三正是一對。
刑軦聽不下去了,冒著被責罰的危險,搶先說道:「師父!我跟張姑娘沒什麼,您別胡說。」
「胡說!我明明算出——」他陡地停下話,轉頭欣賞窗外紛飛的雪花。
展觀風可好奇了,「算?」師父的術數功力精湛,這回又算出什麼了?
「沒什麼,」呵,天機不可洩漏。他突兀地轉移話題,「老三,東西呢?」
大跨幾步走到廳前,遞上紫檀盒子。
鹹化老人自盒內取出玉雕蟾蜍,「嗯,正是蟾蜍新娘子。」老眼瞥向落寞的張紅蓮,「聽老八說你很喜歡這玩意兒?」
張紅蓮被他那句「我跟張姑娘沒什麼」刺傷了心。她又回到「張姑娘」了,這幾日來的相處,終成一場輕飄過眼的煙霧嗎?
「娃兒!」鹹化老人等不到回答,不耐煩地嚷了聲。
她收起潰散的心緒,低聲回應,「是。」
「你很喜歡這個蟾蜍新娘子?」
「是。」
「那你就一道參加我的壽宴吧!」
「多謝幫主好意,但我京城裡有事,得盡快回去。」她臉色死白,咬牙道出了結—切的決定。
「那之後我再派人將東西送回去。」
「如果幫主同意,寧遠鏢局願奉還此物,當年的契約到此終止。」
鹹化老人納悶地望著她,「你不是很喜歡蟾蜍新娘子?」
新娘子,好刺耳的字眼。她倏然抬起下巴,直視鹹化老人,「是很喜歡,可我聽展公子說那是您的作品,還是物歸原主的好。」
「嗯……」鹹化老人沉吟一會兒。他算錯了嗎?罷了,有緣的話總跑不掉,
「也好。」
「那麼,請幫主寫下字據證明契約終止,我明日便啟程返京覆命。」
鹹化老人眉一挑,「這麼快?」取過僕人送上的紙筆,振筆疾書,「不多住幾天?」他希望能多留她幾天,讓事情有所轉機。
「不了。」
「我叫他們送你回去?」
她臉一白,嗓音微微顫抖,「不需要。」
「唉!」他瞄了瞄努力掩飾擔心的三徒弟,再瞧瞧模樣快昏倒的女娃兒,語意深長的道:「水火可以是不相容,但也可以是互補的,想太多只是徒然。」
沒反應?算了,讓他們自己去想清楚。
「人心險惡,一個姑娘單獨走在路上總是危險,不然我另外派人送你總成了吧?」
「多謝幫主好意。」
「這兒隨時歡迎你來,怕找不到路的話,就捎信來,我讓老三去接你。」
她心一痛,咬牙勉強回應,「多謝幫主好意。」
鹹化老人歎口氣,感慨萬千道:「唉,好意?我變成大好人了,好了,信給你,你去休息吧!」
張紅蓮瞄了下沉默不語的刑軦,咬牙揚起下巴,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僵直的背脊卻洩漏了她的脆弱與失意。
「老八,我的花呢?」
展觀風瞧瞧走在紛飛白雪中的寂寞火紅背影,再瞧瞧難掩失落的師兄,實在不明白這兩個人到底在搞什麼?
「老八,花!」今兒個發呆的人真多!老三從頭到尾都在發呆,那娃兒也發呆,這會兒連老八都發呆,煩死了!
「是。」他趕忙將長型木箱放到桌上,打開箱蓋,取出「火蓮」。
頓時,濃郁的花香瀰漫室內,一株花形艷麗的奇特蘭花映著屋外的雪白天地,散發妖冶迷人的風情。
「哇!你們哪兒找來的怪花?」他從沒見過這樣奪人心神的蘭花,那狂放的姿態像團火似的。
「聽說是西域的花種,名叫,呃,『火蓮』。是張姑娘割愛的。」怪花?師父不會是不滿意吧?展觀風覷著他的臉色,有些惴惴不安。
「那娃兒割愛的?你們答應她什麼了?」鹹化老人走至桌前,觸碰那細緻的花辦,「這花合格了。老八,你不用去找萬年靈芝了。」可惜!他本想罰老八去找來給他補身的。
「多謝師父,」他頓時覺得如釋重負。還好,天下怎麼可能會有萬年靈芝?師父肯定又想整人了。「師兄陪張姑娘……練功,張姑娘才答應割愛的。」
「真的嗎,老三?」鹹化老人大感意外。就這麼簡單?
刑軦呆呆點頭,「是。」
「你真是越來越呆了,那娃兒這麼輕易就答應割愛,肯定是對你有意,你怎麼不好好把握?」害他以為自己算錯了。
鬍子下的嘴唇緊緊抿住,刑軦繃著嗓子說道:「她還年輕,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
「老八,那娃兒幾歲?」鹹化老人以閒聊般的語氣問道。
「聽說是十八。」
「十八!聽到沒,不小了,有的姑娘在這年紀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小個屁啊!再說,她像笨蛋嗎?看她眼神清靈慧黠,怎麼看都是個聰明人,她會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他眼一瞪,直接賞了刑軦一個爆栗。
怔忡地伸手摸摸發痛的頭皮,他默然不語。
鹹化老人翻翻白眼,語帶譏誚,「你真打算一輩子光棍?」
他猶豫了會兒,未了,下定決心似地用力點頭,像是在告訴師父,也告訴自己,「嗯。」
「受不了,到嘴的肥肉不吃,硬要餓肚子,等你哪天餓死了再哭,就來不及了!」他將「火蓮」收進箱裡,瞪著老眼道:「你好好想想,反正她都說一輩子不嫁了,你就慢慢想,看你這漿糊腦袋什麼時候才會開竅!」語畢,便抱著箱子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