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杜默雨
「哼!要做事、要出面就拿我當擋箭牌,拿錢卻沒我的份兒!」程耀祖冷笑道:「好!我是當家老爺,房契也在我的名下,那我不如將油坊賣了,大家把錢分一分,也不用待在這個又破又熱的油坊了。」
「不能賣!」程順猛地跳起來,瞪眼怒道:「好歹你是程家子孫,再怎麼不濟,也不能賣油坊!」
程大山眼睛發亮,「可是爹……二哥說的沒錯,油坊賣了倒清淨,我們也別死守在這兒聞嗆鼻的麻油味了。」
程大川也笑道:「是啊,爹你別固執了,白花花的現銀多好。」
「你們拿了銀子,轉身就去賭錢吧?」程順怒不可遏,瞪向兩個永遠不長進的兒子,大聲訓道:「油坊是程家祖產,身為程家子孫,就得將祖宗的基業發揚光大!我托給侯家不為別的,為的也是賺上銀子,千秋萬代供你們享福,不然我何必想方設法趕走程喜兒?我當爹的一番苦心,你們都不明白嗎?」
「兩腳都伸進棺材一半了,還死要錢?」程耀祖無視於程順的震怒目光,冷言冷語地道:「反正房契藏在你那兒,我拿不到,想賣也賣不掉。」
程大山和程大川對看一眼,隨即擠出兩張恭敬的笑臉。
「爹,別生氣,油坊當然不賣了。現在最重要的問題在於搾油,要是不趕快搾出傳統地道風味的麻油,恐怕侯老爺又要不高興了。」
「既然知道問題所在,你們三個笨蛋還不趕快想辦法?」
「還沒吵完?」坐在門外的栗子聽了好一會兒,百無聊賴地打個哈欠,轉過頭去瞧大街。「每天吵個沒完沒了……哈!阿照?!」
「栗子,我來打油。」江照影站在鋪子前,似乎已有一段時間,目光放在屋內劍拔弩張的四個人。
「阿照,小姐她好不好?」栗子開心地接過油瓶,忙著話家常,「你跟她說,我過兩天有空,就會去包子鋪看她……」
話還沒說完,程大山和程大川已經搶到江照影身邊,一臉媚笑。
「四少爺,你回來好一陣子了,怎麼現在才來油坊呢?教我們兄弟好生想你,老想找個機會跟你賠禮。」
「是啊,四少爺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們沒想到喜兒那麼狠心,不過是去喝杯酒,就讓她給趕了出去,既然她不再是你的主子,你又何必回去她那兒?」
兩兄弟熱情勸說,天花亂墜,江照影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
程大山哈腰笑道:「你想不想回油坊?我聽夥計說,只有你江四少爺最懂得搾油門道了,沒了你,就搾不出好油來呀!」
「程喜兒休想再踏進油坊一步!」程順氣沖沖地走了過來。
「爹,我們是請江四少爺回來,不是喜兒。」程大川先拉了老爹,忙又向程耀祖使眼色,「二哥,你也說說話嘛。」
「你是江照影?」程耀祖瞇眼看江照影,拿手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笑道:「我聽說你的本事了,這樣吧,只要你回來幫忙,我給你原來掌櫃五倍的餉銀,將來要是賺了錢,還會分紅給你。」
江照影接過裝滿麻油的油瓶,掏錢遞給栗子,一雙幽邃的眼眸在四張各懷鬼胎的老臉轉過一遍,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走。
「走了?」程大山急地大叫道:「油坊快倒了,四少爺,我就不信喜兒不擔心!」
「觸霉頭!」程順氣得一巴掌打過去。「油坊都被你們這幾個不肖子孫拖垮了,聽著了,有你老子在,油坊永遠不會倒!」
程大川幫哥哥抱不平,「爹,哥哥說的有理,你怎能打人?」
「沒有江照影不行嗎?」程耀祖也是心煩氣燥,「算我倒楣!以為回來繼承家產,每天有數不完的銀子,沒想到卻是跟你們窮攪和!」
四個人又吵成一團,栗子懶得再聽千篇一律的吵架內容,抬眼望向那個飄然遠去的孤挺背影,只能暗自祈禱老天,快讓小姐和阿照回來吧,不然油坊一定完蛋了。
第八章
三更梆子敲過,喜兒翻個身,瞧見小梨睡得香甜,她卻是滿腔思緒,久久無法成眠。
她乾脆起身,打算到院子看星星,卻聽見了前面鋪子傳來些微聲響。
這麼晚了,他還沒睡嗎?自從他回來後,因為房子狹小,唯一的房間又讓她和小梨睡了,所以前面鋪子白天開店賣包子,晚上江照影打開舖蓋,就成了他的睡房。
她輕輕掀開布簾子,就看他站在桌前,挽起袖子,就著窗外明亮的月色,正低頭專注地揉麵團。
她的眼眶一下子濕了,明明是一個毋需她操心的大男人,她卻感到極度的心疼、不捨。
彷若心有靈犀,江照影停下揉面的動作,轉身看她。
「我吵醒你了?」他輕聲地問,像是怕還會再吵到她。
「沒有。」喜兒走到桌邊,眨眨大眼睛,微笑道:「我們不是已經揉好兩塊麵團,放在那邊發了嗎?」
他只是瞄了一眼盆子裡的麵團,雙眸又回來凝視她,須臾沒離開她睏倦的臉龐,柔聲輕哄道:「很晚了,你去睡吧。」.「照影……」那溫柔的聲音幾乎令她掉下眼淚,她用力搖頭,仍笑道:「我站在這兒,看你揉完面,我再去睡。」
他深深望著她,明白她的執拗,也知道多說無用,只好逸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笑容,繼續揉著麵團道:「下回我會躲到屋外和面,不讓你瞧見。」
「瞧你沒在被窩睡覺,我就知道了。」
「那我可得玩戲法,變個假人躲在被子裡睡覺,不給你抓著。」
她驚喜地望著他那明朗的俊容,即便他在人前還是像塊蹦不出話來的石頭,但在兩人獨處時,他的神情明亮了,笑容多了、話也多了,此刻竟還會跟她說笑!
「那你就別半夜起來揉面呀,省得花功夫瞞我。」
「多揉一塊面,就能多做幾籠包子。」
喜兒驀地心頭一緊,再也承受不住,兩串淚水就掉了下來。
他寧可不睡,也要多增幾個銅板,或許讓她多剪一塊布,或許讓她買下一對喜歡的耳墜子,或許抓來一隻雞加菜,或許……
就算他不說,她也明白,自從他吻了她,他就是這麼一心一意地守護著她;有著他的庇護,她才能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快樂小姑娘。
「照影!」她往前伸出雙臂,緊緊摟抱著他結實的腰桿,將臉頰熨貼在他溫熱的背部,喃喃地道:「委屈你了,委屈你了……」
「喜兒,我不委屈。」他挺直背脊,雙掌深深地壓入麵團裡。
「你怎能不委屈呢?」她轉到他的身前,抬頭流淚看他,為他心疼。「辛少爺找你,我才知道你是做大事業的人才,不!我早知道你很有本事,可我很自私,我想留你在我的身邊,打一開始,我就委屈你了,你是四少爺,我怎能叫你做油坊的粗活?又指使你當掌櫃……」
「喜兒?」
「你本領強,懂的事又多,如果江家不出事,你現在就是做大事業、賺大錢的四少爺,你應該到外面去看大山大水,去完成你的男兒壯志,而不是……不是窩在這裡……陪我……陪我賣包子……」
「喜兒!別哭!」他苦於兩手沾滿濕黏的麵粉,無法伸手安慰她,只得急急地道:「大山大水我已經看過了,我不想賺大錢,也不想幹什麼大事業,我唯一想做的——」他語氣變得沉穩堅定,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就是守著故鄉的山水。」
故鄉的山水裡有她嗎?喜兒癡癡地迎向他迫切懇摯的眸光,再度在他瞳眸裡找到了自己——片刻之間,她安心了。
她不該害怕的。自她五歲初識四少爺起,她便沒有任何懷疑,就是單純地相信他、依賴他、信任他,而這麼多年來,縱使彼此命運有了轉變,或悲或喜、或起或落,但她的四少爺從沒讓她失望過。
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上一吻,那溫熱氣息令她舒服地閉上眼睛。
「喜兒,你等等,這面快揉好了。」
她心滿意足地轉回他身後,再將臉頰貼上他的背部,感覺他身體揉面的勁道和律動,傾聽他強壯的心跳聲,再與他一起呼吸起伏,如此靜靜依偎著,彷彿兩人一體同心……
唇畔逸出柔笑,她睜開眼,正好瞧見了擺在櫃子上的油瓶。
她的笑意瞬間消失,心臟猛地緊擰,立刻起身走到櫃子邊,拿開油瓶蓋子,以指頭沾起瓶子裡的麻油,放到嘴裡細細舔嘗。
舌尖才嘗到味道,眉眼間就打了一個折。
江照影揉好麵團,用棉布仔細裹好,放到大盆子裡過夜發面。
洗淨雙手,拿起巾子擦拭時,就看見一臉憂傷的喜兒。
「這味道……」她失神地看他,豆大的淚珠滾了下來,哽咽地道:「更糟糕了。」
「唉!」他輕輕地將她納入懷裡,輕撫她的頭髮。
「我教過阿推好幾次了,他們還是做不來。」她悶在他懷裡哭泣道:「有好幾回,我想回去油坊親自教他們,可叔叔和二哥不讓我進去……我又不跟他們爭產,我只想做出爹傳下來的麻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