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謝璃
「奶娘,可真怪,我老覺得見過你似的。」她笑,不厭其煩的打量著。
「我長得普通,覺得見過也不稀奇。」
「不普通,奶娘打扮起來比老太太還要美。」她說的是由衷之言,她平日並不特意注重外觀,但這位中年美婦似乎刻意隱藏自己的存在感,連衣裳顏色都暗沉到死氣沉沉,連家中廚娘也穿得亮眼多了。
話一落,陳芳原有的笑意頓時隱去,她察覺失言,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打緊。」陳芳再次浮起笑顏,看著她道:「那支玉簪子掉了?」
「不,是斷了。」她摸摸髮髻,面露惋惜。「奶娘的簪子救了我,我當時手無寸鐵,只想到它,刺進那入骨肉裡時,斷了一截,事後在路上找到另一截,可惜補不起來了。」
「我昨晚聽雪生說過那件事,其實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也沒什麼好可惜的,幫了你的忙,東西才有存在的意義。」
是這樣的嗎?那幾顆雨花石也沒什麼作用,她還是視若珍寶的放在木盒裡,不時拿出來看看。
「奶娘休息吧!雪生快回來了,我去熱熱菜。」她捧起托盤,有些心不在焉,近日與他形影不離,分開片刻竟感到不習慣了。
這就是愛一個人所要承受的吧!苦與甜總相連,愛與恨也分不清,一旦選擇後,都得一一擔負。
這是當年母親生前沒有告訴她的,即使能遇見彼此相愛的人,也不代表前路平坦,她要克服的,還有這個變動的時代帶來的衝擊,讓她得小心翼翼的護持自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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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這家新式旅館,大廳往來各式各樣的商旅人士,熱鬧非凡,還摻雜不少金髮碧眼的外國旅客,他腳步不歇,直接上了樓,按著李興給他的紙條上的號碼尋到房間,敲了兩下門,報了名號。
門立刻開啟,裡頭穿著中山裝的男人握住他的手,將他拉了進去。
他喜形於色。「懷南,什麼時候到蘇州的?」
曾懷南請他入座後,倒了杯茶遞給他道:「前天到的。聽帳房說你到了長沙,想想真不巧,在各處名勝逛了兩天後,帳房給我消息,你突然提早回來了,我來的真是時候。夫人還好吧?聽說也跟你去了長沙。」
知道他指的是秦弱水,他略顯不自在。「她還留在長沙老宅照顧我生病的奶娘,商行有事,我不能久待,所以提早回來了。」
前幾天他找了個借口先行回蘇州,秦弱水那雙眨巴眨巴的哀怨水眸差點讓他出不了門,但有太多事等著他處理,不得不忍心離開。男人間情誼再深厚,也不好把算計自己妻子的小小詭計和盤托出吧?
他成天眼皮跳個不停,就怕他那聰穎的小妻子識破早已痊癒的奶娘為了留下她再度裝病,而一氣之下打道回府,那他的完美計畫可就破功了。
「你準備讓她待多久?」曾懷南似不經意問。
「個把月吧!」
老宅內沒有報紙可看,她成天跟著吃齋念佛的奶娘或許會淡下緊盯著他行蹤的心,也不會起意投書報社,更不會直搗娼門拆他的台。後天齊春生回來了,他有更多事要著手,無暇分心顧及她的感受,讓她在長沙待著眼不見為淨也許才是好事。
「雪生,不瞞你說,再不久,兩派軍閥就要打起來了,倒時候這裡混亂不可免,為免波及,你或許得考慮到外地避一避。」曾懷南沉聲道。
「你確定?」他驚異。
這是件大工程,但不得不為,事先防範,或可減少損失,曾懷南是特地要他及早作準備才來的吧!
「我跟了這個老土帥這麼久,他想什麼我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我的立場是,非看到劉司令垮台不可,我姊姊那條命,他終究得還。」曾懷南眼露厲色,縮緊拳頭。
「你不會有事吧?」他按住老友的手。
亂世裡,什麼事都會發生,曾懷南貌美的長姊為了劉司令逼婚一事自盡,連累了樸實的雙親,賴以維生的店舖被搗毀後,雙親相繼病歿,曾懷南中斷了學業回鄉,就是替一夕殘敗的家收拾善後。
「家破人亡後,生死已不足惜,我總得和地下的父母交待。」曾懷南緩了緩,神情有異地凝視他。「這次來,是有件事要拜託你,那是我唯一放心下下的,如果你能答應,我就無後顧之憂了,將來有機會,定當報答。」
曾懷南忽然起身,拱手向他行禮,他連忙托住他。「你這是幹什麼?我們之間還用得著這番客套嗎?」
「那好,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曾懷南走到後方一扇門前,敲了敲,「出來吧!」
他正覺疑惑,門一掀,一名齊肩鬈發、著洋裝的年輕女人大方的走出來,鵝蛋臉上是淡抹脂粉的秀麗五宮,她兩手交疊在前,朝他鞠個躬。
「齊先生,我是曾懷梅,他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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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托兩腮,視線焦距落在院子裡,前方揮動的指掌沒有構成干擾,她凝成了一塊石像,心思飛到百哩外的城鎮裡。
「小姐,我知道我做的菜不及廚子,可是這時您總得將就點,您吃了一口就沒碰過筷子,剩下的菜我得自己收拾,到時候回蘇州,我胖你瘦,舅爺會怎麼想?」
她眼珠子慢慢移到圓臉上,怔仲了一會兒,才回過神。「喔!」拿起筷子,夾了口東坡肉,放在嘴裡,下到三秒,原封不動吐回碗裡。
「有這麼糟嗎?」圓臉垮下。
「我沒胃口。」她黯下臉。「以後別煮肉食了,奶娘吃素,這樣很浪費,我們簡單一點吃就行了。」
小鵑看著那菜相十分勉強的兩菜一湯,如果再更簡單一點,她們直接成仙算了,何必還吃東西?「舅爺不知在做什麼?說好這幾天要接我們回去,又食言了,我們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兒吧?」
她不置可否,她不是不喜歡陳芳,但不習慣這冷清的大宅子;而且,沒有報紙,她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她彷彿與這世界隔絕了,而心心唸唸的男人,卻遲遲下來接她。一個月不見他了,宛如一生一世,她終於明白了何謂「思念成疾」,再這樣吃不下東西,她會成為家中第二個病人。
「我去看一下奶娘。」她推開椅子,有了打算,步伐踏實多了。
如果陳芳無大礙,她可以暫時先行回蘇州,否則光是電報上的寥寥數語,無法一解她的憂思。
人未到,「鏘」一聲脆響震耳,她急奔進屋,遍地是磁盤碎片,和歪坐在地的陳芳。
「奶娘!」她費力地將陳芳扶起,安置在床上,瞥見清醒的臉龐,她吁出一口氣。
「我剛想把盤子端到廚房,不知怎麼暈了一下,人就在地上了。」陳芳面色泛白,長髮垂肩。
「這些事我來做就行了,您得好好躺著。」她順手替陳芳將髮絲撥在耳後,未幾,目光突地鎖在對方耳垂上。
「奶娘,您耳上有一顆痣。」她輕聲道。
「是啊!」不以為意的應道。「一出生就有。」
痣紅而周圓,位在耳垂正中央,和她懸念在心的人一模一樣。
「雪生也有這麼一顆。」她禁不住接腔。
語畢,對方原本不經意的神情劃過一抹暗青,僵住。
她視線回到陳方臉上,慢慢的,那張臉和她的丈夫重疊,初始的熟悉感有了答案,多麼相像的兩個人,她卻現在才察覺。
齊雪生半年一次的探望,真的只是為了附近的田產嗎?
「雪生說,他的痣和他的母親一模一樣。」她笑,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也許老太太也有這麼一顆。」
如果這之間有她不能知道的難言之隱,她何必追問?況且,她並不在乎這個,這和她愛戀齊雪生沒有關係。
沉寂中,沒有任何話語,她頹然想,她走不了了,她怎能為了私心離開有可能是丈夫的至親?
「小姐,小姐——」圓臉在門口突兀地出現,使勁地眨眼歪嘴。
她會意地起身,「奶娘,我出去一下,待會我再來收拾。」
小鵑一等她出現,一把將她拽到十步遠的走廊。「小姐,方才前頭來了一個男人,說是齊家這裡的商舖承租戶,他說,他要搬到別個城鎮去,不續租了,舅爺近日應該來不了,他該找誰談這事?」
「他如何確定舅爺不來了?」她皺眉。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他說,前幾天蘇州附近軍閥打混仗,躲的躲、逃的逃,電報打去也沒回音,看來是不可能來了。小姐,你連寫了兩封信,舅爺都沒回,你看齊家會不會有事?」
她呆怔地望著小鵑,指尖逐漸冰涼,蔓延到下身,她扶著牆,彎下腰,從空泛的胃裡吐出酸水。
「小姐,別這樣,奶娘會聽見。」
她慌忙摀住嘴,直起腰桿,深吸了一口氣,抹乾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