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謝璃
「不必了,我親自去,我也很久沒見到小帆他們了。」
說完隨即走出偏廳,尋至後院。
平日閨房裡秦弱水和他相敬如「冰」,總想盡辦法讓他在別房過夜,只要他一跨進房門,她和小鵑的笑語晏晏瞬間消失,他對她本無所求,但被拒千里之外,總是不舒坦。惟獨聽他有事上何家,她態度丕變,看不見的眸子炯炯發亮,溫言軟語央求他攜她回門,原本淡如菊的神情,霎時婉約動人,為了那抹難得的姿顏,無意間,上何家次數也多了。
他何時在意起女人的感受了?而且,還是個算計他的女人。
他呵口氣,不再鑽研這個理不清的問題,踏過拱橋,幾句了亮婉轉的清唱隨風入耳——
「私攜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
他極目循聲望去——涼亭裡,二女一男有坐有站,背對著他的正是秦弱水,彎起纖指,邊唱邊輕擺柔軀,丹田出乎意料的有力,身旁儒雅的陌生男子輕抬她肩臂,矯正她的身段,表情有著激賞。
齊雪生甚為訝異,跟著擰起眉,無聲無息走進涼亭。秦弱水似乎不介意男子的碰觸,認真諦聽著軟語指導。
「舅舅,您來了,姊姊唱曲兒給我們聽呢!柳先生說姊姊唱得比我還好。」小帆擊掌叫好,跳起來攬住他的手。
秦弱水動作乍然休止,收斂姿態,靜默一旁。
「齊老闆,許久不見了,近日可好?」男子欠身道好,不卑不亢。
「柳先生好。我這姊夫面子真大,請得起先生到家裡賜教,小帆姿質普通,可累您教導了。」齊雪生淡然寒暄道。
柳彥是昆曲界名角,齊雪生陪妻子上戲園幾次,兩人不算陌生。沒有粉墨登場的柳彥,如一介書生,年輕挺拔,城裡一般大戶人家都好聽戲、唱戲,有時還學戲自娛,何家為了子女興致,不惜重金延攬至府裡教授,若不是今日偶遇,他竟不知秦弱水嗜好昆曲,而且唱腔悅耳。
「哪裡,何老爺不嫌棄罷了。」柳彥謙詞。
「時候不早了,我們這就告辭。小帆,跟著先生好好學,別偷懶了!」他握住秦弱水柔掌,不再逗留,轉身便走。
秦弱水一路不吭聲,任他牽繫,意外地,他竟命小鵑坐另一輛人力車,他與她上了同輛車。
「我倒不知你會唱《桃花扇》。」半路上,他終於沉沉開了口。「今天很開心吧?」
她垂著眼思索,齊雪生城府深,難捉摸,問這也不知是何用意。
「能和柳先生學戲,是很難得的,舅爺該讓我多待一會兒。」她如實答。「反正我待在齊家也沒什麼作用。」
「作用?」他嘴一勾,哼道。「你的作用就是作好側室的角色。最近太常帶你回何家了,心似乎也野了,老唱這些淫辭艷曲,日子遲早熬不住,我勸你,收收心,否則只有苦了自己。」
她倒抽口氣,面頰頓時又紅又青,回不了一句話。
他這是在譏諷她不知好歹吧?她眼盲,就該安份守己,不該有一絲妄想,連唱個戲也得禁絕。他竟識她如此淺薄,一顆春心難掩?
她憋著一股氣,直到齊宅,下了車,進了前院,她甩脫他的手,壓著嗓子道:
「舅爺,您念過大學,到過海外,竟也和腐儒一般見識,我真是錯看了你!我有自知之明,不會給齊家丟臉,您不必時時提醒我。」
齊雪生一怔,慍怒升起,顧忌下人在後,他貼近她的耳道:「我要是一般見識,就不會讓你毫髮無損的待在齊家,過著小姐日子,還得小心別讓你誤會我對你別有用心。秦弱水,我的忍耐有限,你最好別惹惱我,你看不見我,也該聽得懂我的話吧?」
她冷笑一聲,回道:「您說這話可讓我擔待不起了,您千挑萬選,也不會瞧上我這盲女,我豈會往臉上貼金,伯您對我起了心?您若嫌我麻煩,可打發我回何家,齊老闆不要的女人,他人也不會有興趣搶奪的。」
她明知齊雪生對已有恩,卻嚥不下老被挑起的刺——眼盲的事實。
齊雪生對自己仍待之以禮,她豈會不知他的想法——要一個盲女懷胎生子,未來撐起撫育重責,是癡人說夢;家族人多口雜,她又如何應付?她的命運,她知之甚深,卻不需他三不五時提醒。
齊雪生聞言勃然震怒,一把拽起她,就朝後院走。
她驚愕不已,看不見的腳步在一道又一道的門檻問跌跌蹭蹭,小鵑見狀尾隨追上,畏懼地喊著:「舅爺,小心點,小姐看不見!」
「小鵑,我沒事,回房去!」秦弱水跌了幾次,小腿骨傳來刺痛,還是阻止不了齊雪生的腳步。
兩人拖拖走走到中庭,幾個下人見狀面露疑惑,急忙閃避,她臉色已發白,益發蹣跚不穩。
他回頭一見,咬著牙,乾脆彎身攔腰抱起她,直接走進廂房院落。
「你幹什麼?」緊拽住他的肩頭,倚在他懷裡,他的氣勢震懾了她,黑暗中,不明白他的企圖令她產生了懼意。「我不怕你!」
進了房門,他一舉將她扔上床,鎖上門,站在床沿盤胸瞅著她。「我知道你不怕我,但是我要你清楚知道,齊家不是你可以隨意進出的。在老太太面前,你敢提休妻一事,我不會饒了你!」
小鵑在屋外擂著門,求道:「舅爺,您開開門!.別傷害小姐!」
她抵坐在床角,直起上半身,閃著惶惑的眼眸,冷靜地安撫門外的人。「小鵑,不要緊,舅爺和我有事談,你回去吧!」
他略顯訝異,她不喊叫、不求援,昂著下巴對著他,掀起的裙擺下露出了小腿,上頭儘是青紅的擦傷和污泥,有一處還破了表皮,滲著血絲。
他見識到她的倔強了,那雙烏亮的眼眸,湧起了水波,輕顫無助的下顎,頃刻熄滅了他的惱火——他竟失了控,對個弱女子發狠!
她意識到他踱步走開,拉開角落抽屜,以及緩步踱回的聲音,接著,腳踝突被牢牢掌住,拖往床邊。
「你——」她禁不住喊,反射性想縮回腳。「你想做什麼?」
「你不是不怕我?想求我了?」他反唇相稽,「讓我瞧瞧你的膽量。」
她噤了口,垂下眼,不再掙扎。他放開了她,不一會兒,腿骨上的傷處傳遞著冰涼的觸感,淡淡的藥香漫著,疼痛立即減緩——他正在替她上藥!
白皙的小腿屈著,觸手柔膩,他心無端一跳,視線避開上移。她微啟檀口,垂下的眼睫上有淚珠,閃動間,淚珠掉落在他手背,她慌忙拭乾眼角,不出聲。
小臉上,無解的幽柔釋放著,他悄然凝視她,不自覺緩緩趨近。她感覺到了前方呼吸的熱氣,狐疑地蹙起眉,電光石火問,唇上驀地擦過兩秒溫熱,她愕然,伸手搗住嘴,前方的熱氣消失,遠離了她。
「我讓小鵑進來,你今晚別沐浴了,省得弄疼傷口。」他迅速開了門,示意等在門邊的小鵑進房。
她瞠著眼,呆了半晌,不解地抿著唇,唇上那短暫的溫熱是什麼?
「小姐,舅爺沒對你怎樣吧?」小鵑搖晃著她的肩。
她失神地搖頭。
「那就好。瞧您的腿,小姐,不是我說,您也太直腸子了,沒人敢頂撞舅爺的,您以後得忍著點……」
她不言不語,想著的,還是唇上方才作夢似的一觸,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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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廳裡,安靜得只有碗筷擦撞聲,和下人輕微的走動聲。
他放下碗筷,擦拭嘴角後,坐凳向後一推,齊老太太招招手,開了口:「坐下,別急,我有話問你。」
齊雪生依言坐下,一旁的嚴婉茵繼續進食,無言。
老太太喝了口松子粥,閒淡地道:「最近紗廠還好吧?」
「很順利。」
「商舖那兒呢?」
「也沒事。」
「學校籌辦的事兒呢?」
「進行中,校地位置還在評估。」
他瞟了眼老太太,思忖這些話端,自齊老爺臥病在床,老太太除了延請名醫,幾乎不再過問他外頭的事。
「既然都沒事,那就是弱水讓你心煩了?」
他頓了一下,面無異樣回道:「媽,怎麼扯到她身上了?」
「你結婚幾年,對女人一向不聞不問,雖說婚事是我主張的,你也沒意見,怎麼自己要求納進來的女人,反倒讓你動氣了?」
「動氣?」他腦子一轉,立即明瞭老太太所指,裝佯道:「我不明白。」
「廚子都看到了,還有假嗎?」老太太尖利的嗓音一出,過往的強勢盡出。「你向來謹慎,平時也忙,讓你多陪陪婉茵都難得。弱水一進門,你三天兩頭待在她那兒過夜我沒話說,小兩口拌嘴情有可原,但失禮到在外人面前動氣,可就說不過去了。弱水是你要的,肚子爭不爭氣還不知道,過門三個月不到就使性子,以後婉茵還有說話的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