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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秋風醉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對方放心地交付他更多工作量,雖然網路便利,能用以傳送音樂檔或以跨國郵寄資料的方式進行,終究還是有需要本人親臨的場合,因此他才特意抽空到日本半個月,這段時間暫居那位日本朋友中村先生家中。

    中村通曉中文,是中日混血兒,多年前隨母親到台灣拜訪母親娘家,兩人在一間鋼琴酒吧結識。由於中村較他年長整整十歲,兩人間的關係亦兄亦友。

    算算自上次見面已有經年,久別重逢,兩人除了主要的公事,私下當然也有許多話可談,尤其中村又是個開朗健談的男人。

    今天中午,工作進度告一段落,中村帶他到附近一家餐廳用餐。點完菜,兩人不著邊際地閒聊,不經意間提到他們共同的朋友小張。

    小張就是那間鋼琴酒吧的老闆,也是沈宇從藝專時期就認識的老友;當年酒吧開張營業,小張立刻邀聘他成為酒吧的鋼琴師,負責每晚為時兩小時的現場彈奏。說起來他能認識中村也是小張促成的緣分。

    「我也好久沒跟小張聯絡了,他現在怎樣?」中村問。

    「他跟他老婆去歐洲二度蜜月,要三個月才回台灣。」

    「二度蜜月三個月?」中村詫笑。「他還真是有錢有閒。不容易啊,結婚越久越恩愛……那麼你呢?」

    「什麼意思?」

    「嘿,老弟,我知道你不是在裝傻,不過我希望你別告訴我你今年又是一片空白。」中村伸出食指朝他一指。「我指的當然是你的感情生活。」

    「唔。」簡短的一個回音很明顯代表無話可說。

    中村其實多少料到,忍不住搖頭。「再這樣下去,我實在很擔心你會跟樂器結婚。說真的,熱愛音樂是好事,不過總要為生活製造點新鮮才能刺激靈感嘛。」

    為生活製造點新鮮?沈宇想著他的話,然後不知怎麼地想到了孟蘊真。對他而言,她就是個能為生活製造新鮮感的人,因為她的言行舉止常使他感到驚奇又有趣。

    沒察覺他的思緒已遠揚,中村還在說:「尤其你還年輕,又那麼有本錢,不像我是老了,挺著半個啤酒肚沒人要,想當年我可也是個情場浪子……啊,上菜了。」

    服務生端上兩客豬排飯,兩人開始動筷。

    中村笑道:「我知道你喜歡這裡的豬排飯,重溫念念不忘的滋味,感想如何?」

    念念不忘嗎?的確。當年他就是在此啟蒙對豬排飯的喜愛,只是現在看到炸豬排,他想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手藝。

    「炸豬排算是我的招牌菜,所以味道應該還不賴。」她說。

    然後他又憶起她的「忠告」,當時不覺得好笑,現在嘴角卻為此上揚。

    這次總算發現他的失神,中村眼內透出精明。「喂喂,你在想什麼?老實說。」

    「沒什麼。」他收斂心神。「只是想到我的新鄰居。」

    「對哪,之前聽說你搬家了……新鄰居是女的?」中村眼睛一亮。

    「對。」

    「年輕貌美?」

    「……對。」還要想一下才能確定,因為她的個性遠較外貌令他印象深刻。

    「你在追她?」

    「不對。」從哪冒出這問題的?

    「那你喜歡她?」

    「……」

    「不說話是默認?」

    「是不知道。」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他明白自己對她有種從未有過的特殊感覺,而那情緒太難拆解剖析。尤其當他知道她是「倒掛音符」的DJ之後……

    「記不記得我出第一張個人專輯的事?」他忽然問。

    「怎麼不記得!像個傳奇故事。」中村唔唔嗯嗯邊吃邊說。「一開始賣量慘澹,出輯半年後峰迴路轉,創下不錯的成績……不過跟你現在的行情當然不能比啦。」

    「那『一開始』的時候,我很難過。」

    一句話使中村完全愣住。

    「在那之前,我負責演奏過幾部電影和音樂服裝劇場的配樂,不過那都不是我的原創,只有那張專輯從作曲編曲到演奏都是我一手包辦……可是那段日子我甚至開始懷疑我做的音樂是不是只有自己聽過。」

    那些抑鬱和難堪如今早已煙消雲散,但當時確實像刺一樣深扎心頭,只因人年輕時往往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麼禁得起挫折。

    抬起頭,不意外見到中村滿臉驚訝,因為連他也不明白,很少一次說這麼多話、也很少無故吐露心聲的自己為何竟在此時失常。

    他並不是個心如止水的人,卻也不曾體驗過這幾天裡那幾乎稱得上心煩意亂的感受;而他明知是誰使自己如此,卻想不透又理不清對她過分在意的理由。

    中村見他難得皺著眉頭,趕忙試圖開解:「那種陳年往事想來幹嘛,事實證明好音樂不會被埋沒,現在你不是有那麼多忠實樂迷了?」

    「我剛剛講的那些往事都不是重點。」現在有多少樂迷也不是重點,重點是,「有天晚上,我無意間聽到一個廣播電台播放我的樂曲。」

    「咦!我好像有點印象。我記得那張專輯開始賣的時候我正好也在台灣,我們在小張的酒吧自己辦了個小型慶功宴,那時你還被我們灌得半醉,小張硬要你發表感言,你沒啥創意地背了一長串感謝名錄,最後迷迷糊糊說了個英文名字,好像是……Jane還是John?問你那是誰,你說是個什麼主持人的,我們還以為你醉昏頭了胡言亂語,該不會……」

    「對,就是她主持的節目。」

    他甚至清楚記得她當時的介紹詞:「太花稍的句子不適合用來介紹這張專輯,最貼切、唯一的形容就是這張專輯的名字,安寧的《寧》。」

    至今她也常在節目裡選播他的音樂,而且總會很有耐性地介紹他的化名──

    「禹樂樂,大禹治水的禹,快樂的樂,音樂的樂。」

    「禹」取於他名中「宇」的諧音,「樂於音樂」則是他的初衷,亦是他的信念。

    身處低谷時,即使一條細索也能挽回生機;他深受感動,決心就算全世界只有一個人在傾聽也要繼續創作下去。那是他素未謀面的知音,而他也不打算唐突製造見面機會,只是從此默默成為她的忠實聽眾。

    怎麼也沒想到離台的前一天,他竟意外得知:Jane,就是真──孟蘊真。

    初次見面,對她的聲音感到些許熟悉正因如此,然而即使從頭相遇一次,他恐怕也猜不到那屬性偏感性的廣播節目是由她所主持。

    原來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也曾蒙受過她的好處。

    對她的感覺本就錯綜複雜,好奇、感興趣、受吸引,原本以為全都只是單純的研究精神,卻不期然發現自己怪異的介意心態;尚未勘透,如今又迅速滲入知遇的感謝,彷彿在畫盤中平添一道全新色彩,更加難以辨識。

    因此,一時間被問到是否喜歡她這種艱深問題,他只能老實回答不知道。

    「如果你想找到她當面道謝,我在台灣有個朋友的朋友在廣播界有些人脈,可以幫你打聽看看。」誤會他提及此事的動機,中村好心提供助力。

    「我已經見過她了。」話尾頓了頓。「她就是我剛才提到的新鄰居。」

    中村驚噫一聲。「是你刻意安排的?」

    「不是。」

    嘿,事情越來越有趣了。「所以為報知遇之恩,你打算以身相許?」

    沈宇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中文有進步,可是用得不太對……現在我連自己對她是什麼感覺都弄不清楚了。」

    見他微微蹙眉,表情略帶困擾地認真思索起來,中村有點目瞪口呆。

    雖然他在某些方面略嫌遲鈍,個性卻向來喜好分明,居然也會有「弄不清楚」而想這麼多的一天?嘖嘖嘖……「純情的小兄弟,你戀愛了。」

    那過來人似的篤定結論讓沈宇小小吃驚。「怎麼說?」

    「你自己仔細想想,來這裡的這段日子當中,你有沒有任何時候曾想打電話給她,隨便說些什麼話都好?」

    他依言細思。「有。」

    「那就對了那就對了!這就是俗稱的『思念』啦。」

    「有是有……可是我連她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哪尼?!」中村再次目瞪口呆,脫口溜出一句日文。

    是的,正因如此,沈宇才無法全然信服中村的論調;因為像他這樣個性有些死板的人,有可能對一個連電話號碼都不知道的人產生「喜歡」這種深奧感情嗎?

    連他自己都不禁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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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台北的當晚,他搭計程車回到大廈,意外在大門口見到一個熟悉又詭異的身影。熟悉是因為那正是自己這陣子不時想到的孟蘊真,詭異是因為她分明在門前卻不入內,背貼門邊牆壁,側身窺視裡頭,而手上抱著……一桶炸雞。

    他拖著隨身行李箱走向她,輪子磨地滾動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她回過頭來。見狀,他開口招呼:「孟──」剩下的句子被她比的噤聲手勢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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