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岳靖
序章
過去……或未來,我常聽的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藉著期許藉著遺忘
是否就能扼殺心的哀鳴?
藉著逃避藉著重複
我那無力的堅強滑過低空
眼見不悅的繩索燃燒殞落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哪怕它是錯誤的錯誤的錯誤的錯誤的
幾度的麻醉令稚嫩的我
陷入完全的瘋狂中
請不要再那樣看透我
如今愈發駑鈍的淨化
甚至無法相信它也終將面臨結束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哪怕它是錯誤的錯誤的錯誤的錯誤的
我那無力的堅強滑過低空
就在腳畔哪怕它是無機質的
順風視野笑靨縱使以雙手掬起
吶喊的情感將何去何從?
只要有你拋出的祈禱即使荊棘海我也能行過
哪怕它是錯誤的錯誤的錯誤的錯誤的
裝飾所有的花朵然後崩潰墜落一再地
哪怕它是錯誤的錯誤的錯誤的
為你共鳴
共鳴
鬼束千尋〈荊棘海〉
親愛的……
現在,我可以叫你「親愛的」吧……
親愛的
第一章
那融合居爾特風格曲調的流行樂旋律,隨著引擎停滯、重新轉動鑰匙,消失在音響中。
陰雨綿綿。車陣裡,顯眼的福斯T2是在一次類似Woodstock那樣規模的戶外音樂會,用兩千八百美元向一位嬉皮買來的。松流遠擁有這輛車,起碼七年,還算耐開,只是遇上塞車,偶爾會像人使性子般地熄火。
「為什麼不換輛車?」少年柏多明我往前座探頭,對著正在轉鑰匙試圖再次發動車子的松流遠說道。「這車子太老。」
松流遠看一眼後視鏡裡的年輕臉龐
他們長得有點像。幾年前,當松流遠還是少年父親的學生時,就有人說過松流遠和少年的父親相貌氣韻神似。
他們都是俊美的男性。旅途中,巧遇的那名女攝影家怎麼形容的
少年清俊孤絕,讓人猛一看,必倒抽口冷氣,驚賞地忘了呼吸。
松流遠則是魅力完美,連吐出來的煙,都教人珍惜。
「這車子已經是個骨董——」鑰匙轉半天,還發不動。少年語氣不甚在意。「太老了。」
「老東西別有一番韻味。」松流遠回道,有耐心地一次一次試。他喜歡老東西,說話時的磁性嗓音,也像經典老片裡的葛雷哥萊?畢克。「你大一點,就會懂得懷念。」他脫下Aquascutum風衣,往後遞。
又是一件別具韻味的老東西。柏多明我接過風衣,聳肩,隨手丟,躺回後座的小床,望著雨絲斜掠車窗,滑成一道道冰冷銀線。「我以為離開荊棘海地區,都是好天氣……」喃喃低語真符合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年惆悵。
松流遠笑了笑。「你開始懷念荊棘海了?」
柏多明我沒講話,無聊地合眸假寐。這趟旅程,專走歷史都城,添購了一堆不必要、不實用的古老物品,聽了一些有的沒的遠古故事。最後一站,要拜訪松流遠的老朋友。
「一出這個城區,就接近雅倬家了。」車子終於開始緩慢地移動,松流遠啟動收音頻道調了調,稍早的流行歌曲已換成德弗扎克的小提琴協奏曲,與外頭細膩的落雨配合得剛好。「雅倬的堂妹——代代,年紀與你相當,你們作朋友應該很有話聊。」松流遠說。
「隨便。」柏多明我應了句,對這樣的話題不感興趣。
松流遠撇唇,腳踩離合器,換檔,車速漸快。路況總算通暢了,車子駛過中世紀遺跡拱門,出了城,往郊區開。
兩旁街景變化得快,時尚店面櫥窗轉換成古樸河岸咖啡館,反差極大,恍若由繁華派對墜入沈鬱詩會。
這是氣象多變的春日,樹木正在比賽著吐芽,枝頭爆出點點新綠,垂落河面、點綴雨空。天其實沒那麼陰暗,紫雲、彤雲彷彿吸納了波特萊爾耽諦主義式的詩句,落下少女喘息似的細弱雨絲。
霏霏霪雨,似停未停,些許薄陽從雲隙穿漏。市郊的房子,全是有花園的大別墅,散佈在河畔兩岸的寬闊原野。大石橋橫跨河面,疏通車輛往來,昔日人工開鑿的灌溉溝渠、小運河,像分支,從大河歧出,環流各幢別墅建築,有些人家門口庭院便是停泊輕艇的小碼頭。
雅家的前院也有小運河流經。好幾年前,松流遠曾搭小船,遊逛這一片豪華住宅區。那種九匹馬力的小船,吃水不到一公尺,操縱簡易,不需要執照就能駕駛,當年那個駕駛小船的女孩,只有十歲……小孩領航,幾乎是這一帶的運河奇觀。
這區域,水路與陸路同等發達,有多少車子在天竺葵夾道的路上跑,就有多少船艇在支流岔灣中,像水鳥一樣逍遙尋奇。那些河道不僅通達此區民宅別墅,順流飄蕩,還可能被帶到從無去過的城村,其中也許是葡萄酒莊、也許是盛產河鮮的臨海港市。
松流遠的車子駛過大石橋,開進紅花槭掩映的寬敞巖板道路。如簾的細雨總算被密林阻絕。這是新綠的春日才對,怎麼槭樹葉竟是一片紅,映得岩石地如一面熱情紅鏡。
車窗、擋風玻璃著了火似的,燃著松流遠的倒影。「多明我——」
後座的少年悶應一聲,似乎將臉埋在枕被裡睡大覺。
「醒醒,多明我,快到雅家了。」
少年這會兒沒聲沒息,睡得正舒服。
松流遠撇撇嘴,關掉音響。
福斯T2猶如麵包出烤爐般地,脫離槭樹林形成的紅色隧道,彎過L路口,坡度和緩的道路,悠然遠拋,像條綵帶捲裹著矗立於凸巖台地上那幢別墅外圍庭院。
家家戶戶有小運河、綠草地,雅家那幢房子——側觀起來——像是蓋在威尼斯的蘇格蘭式農莊,粉紅薔薇攀扶屋宇,遮簷蓋壁,柔和了中世紀騎士盔甲色彩的岩石外牆,不那麼冷硬,多點浪漫。
漆白圍柵出現時,與車道平行的運河折了一個直角,切入私人庭院,中斷圍柵的連接,那是一道敞開的水閘門。閘門內,可見幽舟飄蕩,岸畔垂柳像個打盹的擺渡老人,疲弱搖曳。
車子沿車道往前駛,路旁已不是小運河,換做綿延的漆白圍柵。沒一會兒,到了圍柵入口大門。門大開,天地歡迎之手似的延攬訪客。
松流遠將車子駛進雅家庭院,滾動的車輪壓過一片大草坪。草坪邊界線上,橫亙的荷生榆成蔭,仍掩不住後方高聳的主屋。車子行至某棵榆樹下停妥,松流遠回首,隱約聽見少年低低的鼾聲。睡熟了,就別叫醒。松流遠逕自下車,視線朝向雅家正門。
門廳站了個人,似乎等待一陣了。
「流遠!」那人大步跨下台階,通過噴水池小院,急走而來。
松流遠也走過去。「雅倬,好久不見了。」
兩個男人相互握手,拍拍彼此的肩。
「現在才到,搞什麼耽擱這麼久?」雅倬叨念,指指屋子一樓大窗。「代代以為你迷了路,說你太久沒來肯定忘了怎麼走……」
松流遠一笑,眼神往屋窗移。雨後斜陽在那兒折出一道虹,有抹影子隱隱晃動,瞬間消失,徒留孤虹。
「你居然還在開這輛車」雅倬驚訝帶疑問,似乎比較想說「該進廢鐵場了」。
松流遠回眸盯著雅倬。「你當年保養得佳,性能一直不錯,現在想買回可不只兩千八百美元——」
雅倬低哼一聲。「你儘管留著開,我不當嬉皮很久了。」年少輕狂總會過去,他早不穿牛仔喇叭褲、不留長髮,更沒時間手工染印寫反戰標語的T恤。
幾年的外交官生涯,讓雅倬褪脫了嬉皮氣,昔日崇尚自然、無拘束的美好年代,只能當作是心中永恆的回憶。
雅倬歎了歎氣。「走吧,進屋再說。」走了幾步,他停住,想起一件事,回望松流遠。「你那個『養子』呢?」無間斷的友誼聯繫中,松流遠曾提過收養恩師獨子的事——婚就為自己搞了一個「父親」身份。
「『年輕爸爸』這可炫了。」雅倬語氣認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故意調侃。「該說你有半點好運嗎?」
松流遠挑眉。這是什麼好運?「多明我從沒當我是他的養父,我們像朋友。」他淡淡地道。
「你說那個孩子跟代代一樣大?」雅倬半問,只是想再確定。
「今年滿十七。」松流遠腦海想起那個駕駛小船的十歲女孩……也十七了——大窗那抹倩影,的確姱修,有個成人模樣。
「十七歲——難搞的小大人年紀。」雅倬皺了皺眉頭。「男孩倒好,你這個『年輕爸爸』盡可能享受與你的男孩打球、亦父亦友的樂趣;如果是女孩,別說打球了,你隨時得小心翼翼對待她的敏感與纖細……能說你不好運嗎?」
松流遠笑了起來。「看樣子……代代給你找了不少困擾——」
「我哪有!」一個聲音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