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小十四
痛苦的抽動,變成細細的喘息,有如狂風怒濤般的心悸退去,只餘輕輕的漣漪。如來曲膝臥在長椅上,頭枕著北冥浩天的大腿,樹綠草碧,帶來片刻的寧靜。
如來只願此刻不變,卻知道世上沒有永遠不變。
解開纏著長長髮辮的絲帶,五指溫柔地梳過散開有如黑瀑的長髮,垂眼,看著如來眼角上尚沾著的一點濕意,北冥浩天的眼神柔和下來。「為什麼哭?」
「因為……」怕你再次丟下我,更怕失去你——這樣的話,如來如何說得出口?只能咬著唇,不發一言。
「不說就罷了!」北冥浩天壓下眉頭,把手收起來,淡淡地說:「起來吧!今天你是主角,遲到就太難看了。」
眷戀的溫柔突然消失,看著他將手收起來,貼近的身軀漸漸遠離,如來的心再次難受起來,像被一雙巨手緊緊的捏著,壓迫著。
看著他已經站起來,卻只是在長椅前佇立著,一動不動,已經走了兩步的北冥浩天不得不停下來,「怎麼了?」
「師兄……我……」如來遲疑地看著地面,乾嚥了幾口後,才鼓起勇氣,從喉頭中吐出微弱的聲音。「我可以……牽著你的手嗎?」
沒有立刻回答,北冥浩天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深邃,帶著猜度意味的眼神令如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臉羞得紅起來的時候,北冥浩天終於動了,轉身,默默地拉著他的手。
手被拉起來,被厚實的掌心整個握住,連他的心也好像被包裹起來。
上下扇動著眼睫,淡淡的幸福充斥心頭,兩人手牽著手,走到最近的地鐵站,就像無數普通人一樣,在擁擠的月台上候車,再坐上地鐵。
「死老太婆,這個位是我的,滾開!」
「喂!你為什麼將手伸進我的袋子裡?有賊!有賊呀!」
「你幹什麼摸我?變態!非禮!」
「媽的!你撞到我了……又撞?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爭執、偷竊、非禮、拳打腳踢,甚至有人從衣袋裡抽出小刀來,他們停留在每一個地方,所有人就像瘋了一樣。
如來知道,是身邊的北冥浩天正散發出一種不悅的陰暗的氣息,影響著他以外的所有人,勾起他們心底的醜惡。
他沒有說話,在月台上靜靜地站著,在車廂中默默地坐著,無論四周有多凌亂,有多吵鬧,他都裝作看不見,聽不到,只有一雙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北冥浩天的側面。
他要將北冥浩天的一切再次牢牢印記在腦海之中,因為他怕,怕錯過了今天,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當他們離開地鐵站時,弘法大會的時間已經到了,接近大會堂附近的幾條路上已經擠滿了善信與維持秩序的警員。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頭就像螻蟻般,數之不盡。
環境擠得即使只是一枝針,怕也插不進去。當然,這是難不倒北冥浩天的,他甚至不用動一根指頭,光是由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已足令經過的每個人都主動避開。
手牽著手,在重重人海中穿梭,無論走得多慢,路總有盡時,再不情願也有必須把手鬆開的時候。
「如來,進去吧!」
停在大會堂對街的一條暗巷裡,如來呆呆地看著被放開的手,失落感難以控制地漫遍全身。
即使明白他心中的失落,北冥浩天也沒有開口安慰,只是看著他,緩緩地說:「不過,在你進去之前,有一句話我應該告訴你——天上地下,曾與我為敵的,都已經死光了。」不是警告,也不是示威,北冥浩天只是冷靜地覆述一個事實。
如來不置信地瞪圓了眼睛,抬起頭來。
「即使是我?」
「即使是你!」
沒有溫度的聲音令如來渾身一震,看著北冥浩天俊臉上一雙不再溫柔的眼睛,他緊緊咬著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讓眼眶中的淚水再次落下,卻難掩泫然欲泣的表情。
「別露出這種表情。如來,我知道你心裡一直都在介意十年前我留下你,離開布達拉宮的事,但其實只要你仔細想想,你就應該明白,由十年前開始到現在,都是你捨棄我,而不是我捨棄你。」北冥浩天冷冷說著,眉宇間是沒有經過掩飾的不快。
雪白的牙齒緊緊咬著唇,忍下倏然而來的難堪,如來悶聲說:「可能是最後的和平共處,你不可以保持向來的溫柔,留給我一個美好的回憶嗎?」
北冥浩天搖搖頭。「我可以對任何人溫柔,但不包括敵人。」
「那些不是溫柔,應該叫做『無情』。」看著他,如來明亮的眼睛中盈著淡淡的傷感。「永遠從容不迫,永遠笑容滿臉,永遠對人客客氣氣,一切一切只不過因為你根本沒有將任何人事,放在眼內。不在乎,自然沒感覺,沒感覺,當然可以永遠溫柔。」
面對他嚴厲的指責,北冥浩天沒有答話。
的確,宇宙穹蒼,萬物眾生,在他眼中從無分別,他亦無意掩飾。
「師兄,我知道,由前天晚上開始,你就在生氣。」頓一頓,如來接著說下去,聲音變得柔和。
「說出來,可能有點壞心眼,不過,我真的很高興,因為我在你心中是與眾不的。」
「不止與眾不同,更是獨一無二。如來,是你令沒有心的我也動心了。」北冥浩天的聲音也柔和下來,深邃的眼睛中帶著款款情意。
「師兄……」如來的眼睛微微發紅,烏亮的眼瞳一轉,竟是不敢再看向他了。
「師兄,對不起,還有……」有三個字在喉頭中溜溜轉動著,卻始終沒有辦法吐出口。
分別在即,往後可能就是敵我對立,說出來,也沒有什麼意思。
如來不自覺地歎了口氣,身後已經傳來一陣陣急速的腳步聲,是在大會堂中的喇嘛們,感應到他的靈氣,出來尋找。
冷眼看著跑近的喇嘛,再看看他紅了的眼角。北冥浩天說:「如果不想進去,就一起走吧。」
「人,總有身不由已的時候,不過……你不會明白吧。」搖頭,在無數喇嘛的簇擁下,如來轉身離去。
第十章諸法無相
將長髮重新束起,戴上黃色僧帽,頸掛菩提子項珠,俊俏的臉上是端嚴的神色,以高貴的姿勢坐上牙床,寶傘開路,在大隊喇嘛的護佑下被抬出會場。
在嚴嚴肅穆的音樂聲中,會場中所有人都站起來合什,彎腰躬身、甚至五體投地伏在地上禮拜。
高高在上接受膜拜,感覺不是眾人以為的尊榮,只是孤獨。
沒有人會陪他聊天,沒有人再逗他笑,甚至……沒有人敢直著身子看他。
不願多想,如來垂下眼睫,向地上的人看去。
不少病入膏肓,瘦削顫抖的身影入眼。眼見他們拖著病體虔誠頂禮,如來悲憫地把手伸出去,一絲靈光驟現,在列隊左後方的武僧斯達巴飛快地趕前兩步,壓著聲音對他說。
「活佛大人,請先別浪費力氣。」
「哦?」手,很自然地定住了,如來疑惑地挑起眼角,向斯達巴看去。
「請先發動曼陀羅法陣,之後,再救他們也不遲。」不想被在場的善信聽見,斯達巴將聲音壓得很低。
「這與之前決定的程序不同。」無論是他閃爍的言行,還是話中的意思,如來都無法認同。「而且,發動曼陀羅法陣後,我未必還足夠的能力救治他們。」
「如果活佛大人先治療他們,也會影響曼陀羅法陣的發動。所以,請活佛先發動曼陀羅法陣,這是達賴喇嘛的意思。」
早知道說不到三句,他就會將達賴搬出來,如來也不意外,只是揚起潔白的手指,指著跪在地上的人,淡淡地問:「那你要如何向他們交代?」
在場的善信大多懷抱最後的希望而來,一心求活,若最後成空,即使發生暴動,也不奇怪。
「不需要交代。他們只會以為曼陀羅法陣是活佛在救治他們之前要舉行的儀式,司儀已經在大銀幕上指示場內場外的人一會兒同心念誦金剛經,以助活佛迎請諸佛。」
成竹在胸的回答,換來如來的抹不屑的波光,豐潤的唇吐出經過冷凍的聲音。「原來是經過處心積累的計劃。」
「活佛言重了,這也是達賴喇嘛的指示。」斯達巴必恭必敬地合什,垂下頭去。
冷眼看著他的頭頂,如來默不作聲。
以弘法治病為名,聚集數萬善信,同時念誦金剛經,以助發動曼陀羅法陣,這個如意算盤打得真響!
師尊,你當真如此著急地要將天魔找出來嗎?找出來又如何?還想要他再幫你活一次?
指尖輕輕揉著眉心的紅痣,如來歎息——人,求生存的慾望,竟然可以如此強烈,甚至不顧一切。
登上會場中央的巨大圓台,台下以青、黃、赤、白、黑五色,繪成圓形的曼陀羅法陣。
九十九名身披袈裟的密宗大小活佛已經各自站在代表本尊諸佛的印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