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蘇霏
第一章
九月底的一個週五晚間,顧正棠認識了江木蘭。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那夜,江木蘭跟死黨錢良玉和鄭飛燕到pub喝酒慶祝。慶祝什麼?慶祝飛燕的男友向她求婚了,對深陷愛河的女人來說,當然是個值得幹杯的天大好消息。
飛燕的男友趙承俊,因不放心親親女友上滿是狂蜂浪蝶的夜店,跟著護花來了,不過他也同時被排擠在三位女士的girlstalk之外,只能認分地坐在兩公尺外的小桌當壁草,被忽略到底,說來有些可憐。
不過顧正棠認為最可憐的還是自己。他討厭喧鬧的酒吧,討厭夜晚在外遊蕩,要不是好友趙承俊不甘寂寞、好說歹說硬拉著他作陪,他絕不會出現在這家pub裡。
壓下另一個無聊的呵欠,顧正棠掏出銀色的復古懷表,十一點三十三分,這個時候,他應該舒舒服服地靠著床頭,讀完偵探小說的最後一章,然後在十二點整熄燈、睡覺,而不是跟一大群陌生人擠在光線不足、挑高過低的狹小空間裡。
「我第一眼看見小燕的時候,就知道她是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迷戀的目光黏著在他桌的愛人身上,趙承俊忍不住要感性一番。「說來你絕對不相信,那種感覺就好像突然被雷劈中,我連心跳都停了。」
顧正棠的確不相信。
「要是被雷劈中又沒了心跳,你現在應該是躺在地底下。」沒有任何譏諷的意味,純粹就事論事。
趙承俊自動忽略他的話。搞程式設計的老顧就是這樣,腦袋像電腦,凡事講邏輯,理性過了頭,超級缺乏想像能力,沒救了,但他還是想分享自己的幸福好心情。
「今天下午我跟小燕求婚時,她有好幾秒沒說話,我那時心裡真的忐忑到極點,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那麼孬。然後她點頭了,我發現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快樂的男人,告訴你,這就是愛情,沒經歷過的人不會懂。」
「你快樂就好。」顧正棠淡淡道,神態平靜地點了根香煙。
他真的不懂。他不懂為何向來鄙視風花雪月、鴛鴦蝴蝶的好友竟會為了愛情如此患得患失、自信全丟,現在又像個青春期的少年一樣,臉上掛著傻笑,眼裡寫著夢幻。
如果愛情真的那麼偉大,為什麼據說當年愛得轟轟烈烈的父母,會在結褵二十年後分道揚鑣,並從此形同陌路?又為什麼處處可見分手後撕破臉、反目成仇的含怨男女?
為了愛情這種看不見、摸不著,全然虛幻不實的東西,值得嗎?
別以為他排斥婚姻,他並不,相反地,他也渴望娶妻生子,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他只是不認為愛情是婚姻的最佳基礎。良好的婚姻應該是建立在完全理性的基礎上,也就是雙方在觀念上有著共識,並給予彼此適當的空間,以及完全的尊重。
愛情太不理性、太辛苦,會導致人們需索無度、理智盡失,到最後變得面目可憎……他也交過女朋友,所以這是有根據的經驗談。
「老顧啊,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熟知他想法的趙承俊又說:「你該改改這個事事理性思考的毛病,不然永遠找不到老婆,沒有女人會喜歡在第一次見面時就聽你那套愛情無用論。」這也是為何他長得一表人才、擁有三高條件的顧正棠屢屢相親失敗的原因,女人都被他氣跑啦!
「我只是還沒遇到跟我想法一致的對象。」
趙承俊無力地翻眼。「要是你能稍微浪漫一點、感性一點,我大可以要小燕介紹幾個女孩子給你,而不用擔心你把人家嚇跑,她認識一堆已達適婚年齡的單身朋友。」
「多謝,不過不必。」心領了。
顧正棠的目光瞟向那桌他曾簡短打過招呼的三位女士,據說她們正在講「私房話」,可是音量大到教他想不聽見她們的談話都不行。
他記性好,記得鄭飛燕的兩個朋友一位叫江木蘭,一位叫錢良玉。
坐在中央那位是江小姐,穿著印度風味的寬鬆寶藍色上衣加牛仔褲,脖子上繫了條棕色的細皮繩,那頭削薄的短髮原本該看起來清爽、俐落,偏偏在兩側耳後多出兩撮長了約十公分的藍紫色發尾……嘖嘖嘖,現在的女孩子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天然黑髮為什麼要染得五顏六色?
三人當中笑聲最不含蓄、嗓門最大的也是這位江小姐。
另一位錢小姐呢,則是穿得全身黑,而且還是合身的皮衣跟皮褲,中長的直髮全數服貼地紮成一束馬尾,臉上少有表情,目光冷冽,被她打量幾眼後就會後悔自己沒多穿件外套保暖,電影裡的女殺手也不見得有那種氣勢。
不,謝了,如果鄭飛燕的朋友都像這兩位小姐,他寧可不要認識。
瞧,那位藍頭髮的江小姐又豪邁地舉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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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燕子,我再敬你一次,恭喜你終於修成正果!」兩杯啤酒下肚,江木蘭已有些微醺,音量也比平時高上幾分。
「恭喜你在三十歲以前脫離怨女行列。」錢良玉聲音清冷,面無表情,不過大夥兒習慣了,她天生這種冰霜調調。
鄭飛燕溫婉地笑笑,秀氣地小啜一口冰涼的啤酒,哪知酒未下肚,木蘭又湊了上來,面帶指控,但微微迷離的眼神混著一絲戲謔。
「燕子,我們高中的時候明明說好要同時結婚,你怎麼可以先我一步?是不是該罰?」
「我跟阿俊明年十月才要結婚,你還有時間努力。」
「不管不管,還是要罰你喝完這杯酒,你那枚鑽戒閃得我眼睛都快瞎了,早知道就戴墨鏡出來,良玉,你說她是不是該罰?」
良玉點頭。「明知木蘭芳心寂寞還大膽炫耀,該罰。」
「乾杯乾杯啦!」木蘭起哄。「還有那枚戒指再拿出來看一下,摸一摸說不定我的男人運會變好!」
顧正棠聽著三個女人的笑鬧聲,覺得她們的談話內容實在沒什麼營養,趙承俊內急跑去上廁所,他又看了一次懷表,無聊得快打瞌睡,巴不得立刻打道回府。
這時木蘭突然歎了口氣,有感而發:「世界上的好男人不是名草有主就是Gay,我都開始懷疑自己這輩子是不是注定一個人終老一生……」
「我聽過一個故事,有個孤零零的老太太養了二十幾隻貓作伴,有天她老死在自己的公寓裡,一直到好幾個禮拜之後才有人注意到不對勁,結果人家找到她時,發現她的屍體早被那些她養的愛貓們撕扯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毫無溫度的聲音陳述道。
室內氣溫驟然下降,雖然明知良玉就是這副死人德行,木蘭和飛燕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呸呸呸!我才不會落到那麼淒慘的下場咧!」說是這麼說,木蘭當下立誓絕對不養貓,夠恐怖的!
良玉嘿嘿冷笑,木蘭不理她,對付這種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每次看到公司裡那些七年級的女生趕著下班後去約會,或是看到已婚的女同事被老公接回家,我都忍不住要小小郁卒一下……」
木蘭是一家貿易公司的國外業務部副理,很不幸地,同部門裡的女性不是已有男朋友就是已經結婚生子,整個辦公室內就她一個既沒情人也沒老公,教她一整個不得不哀怨啊∼∼
喝了口啤酒,抹掉嘴上的泡沫,她又說:「這種每日必有的小刺激還不算什麼,最最最讓人不爽的就是情人節和聖誕夜那兩天,什麼卡片鮮花巧克力滿天亂亂飛,叫她們專心點辦公還會遭白眼,那才真的教人吐三公升的血!」只恨那些鮮花禮物沒有一樣是送她的,嘔啊!
「發明情人節和聖誕節的人都該被槍斃。」良玉舉杯道。她任教於一所私立高中,八百年前就看那些書不好好念、只知道互送情書巧克力的死小孩不順眼。
「對!槍斃!」,啤酒杯互撞,乾杯。
飛燕偷偷收起手,藏起閃亮的定情鑽戒,保持沉默不敢出聲,怕一出聲便遭單身怨女圍毆。
另一端的顧正棠不由得皺眉。錢小姐嗓音偏低,他沒聽清楚她說了什麼,不過那位江木蘭小姐的嗓門有夠大的,難道她一點都沒發現自己身處公眾場合,已經引起旁人側目?
不單如此,她說話也太誇張,一般女性血量不過四到五公升,要是吐了三公升還有命在嗎?早就死翹翹了。
砰!有人猛地拍桌。
顧正棠的思緒立刻被嚇飛,抬眸一瞧,猜猜是誰……又是那位江小姐。
「我決定了!」木蘭說。
「決定什麼?」飛燕終於敢細聲發問,良玉則掏掏耳朵,等待著。
「放棄愛情!」木蘭雙手按在桌上,臉色認真,只差沒斬雞頭立血誓。「我江木蘭現年二十八歲又八個月,成熟到快發爛,不能再像十八歲時癡癡等著愛情發生,從現在開始,我決定不再對愛情抱持任何幻想,我不能再那麼不切實際,否則我到八十八歲都會是孤零零一個人!」她才不要像那個養貓的老太太,老死在家都沒人發現,多麼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