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嚴沁
身心兩方面都疲倦了,累了,讓她就在他胸前休息吧!她再不想移動,她只求駐足!經過了芝兒,她似乎已經歷了大海中的驚濤駭浪,思烈不是黃金海岸,但思烈的小小港灣剛好可容納她的小船,讓她就此——泊岸吧!她真的累了!
「不,我開始覺得,避開不是好辦法,」他說得那麼奇怪。「芝兒那樣的人要強硬對付才行!」
「你狠下心了?」她輕笑。
「我不想也不能失去你!」他擁緊她,溫柔地吻她額頭、吻她鼻尖、吻她帶笑的唇。
「可是我不喜歡兩敗俱傷,」她抬起頭。「我們避開吧!」
他凝望著她,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
「你知道嗎?」他說得那麼奇怪。「當你在笑時,你的嘴唇是甜的!」
「你也會不正經?」她坐直了。
「真話!你在笑時嘴唇是甜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哪有這樣的事?」她又笑了。
他再吻她,深深、重重、長長、久久地吻她。小小車廂裡一下子充滿了柔情蜜意,隨怒火發洩掉了的力氣又悄悄的回到身上。他擁得她那麼緊,他吻得她那麼重、那麼長、那麼久,直到他們不能喘氣,直到他們幾乎窒息。
他放開她,那黑眸中跳動著火焰,燃燒著驚心動魄的光芒。他漂亮得毫無瑕疵的臉上有一抹奇異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神色,他的喘息一下又一下地加重了、變濁了,他——突然,他用力咬一下嘴唇,打開車門跳下車,狠狠地吸了幾口清新空氣,然後——他慢慢平靜,慢慢恢復正常了。
他再上車,立刻發動引擎,半分鐘也不停留地朝陽明山疾馳而去。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他說。他不敢看她。
「思烈——」她伸出已變得溫暖的手,緩緩抱住他的手臂。剛才那一刻他的異常情形她是瞭解的。她是個二十五歲的女作家,她知道他是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有正常男人的慾念,他壓抑住了,因為愛她,因為尊重她,他是值得愛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我們該是光明正大的!」他說。
光明正大,是的,他們是的!光明正大。
第七章
經過一整夜的考慮,李穎決定到醫院去看芝兒。不論芝兒對她的成見多深,恨意多濃,她覺得自己仍然該去一趟。
在唸書時,在做同學時,她和芝兒就從來不是真正的朋友,沒有真正接近過,一種難以解釋的敵意一直存在她們之間,那敵意也不全因為思烈,或者——她們是兩個不該碰面、不該相識的人吧,敵意是與生俱來的!
她從梯田散步回來,立刻就趕去台北。已九點多鐘,相信芝兒已經醒了,清晨的時間大家的情緒都比較平靜,也許她們可以心平氣和、開誠佈公地談一點話。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她甚至不想讓思烈知道,直接走到芝兒的病房。
她已經決定用最真誠、坦白的態度面對芝兒,所以毫不猶豫地就敲響房門。過了一陣,裡面沒有回音,芝兒沒醒?那個特別護士呢?不可能也睡著了吧?再敲兩下,她輕輕推門進去,令她意外的是病房裡根本沒有人,床上整整齊齊,病房裡乾乾淨淨的。芝兒呢?
她很吃驚,很擔心,芝兒不會在半夜裡想不開又傷害自己吧?她人呢?聽同文說至少也得住三天醫院,她人呢?到底是怎麼回事?
轉身走出病房,看見匆匆而過的一個護士。
「小姐,請問這間病房的病人呢?」李穎問。
「你說葉芝兒?她一早就出院了!」護士打量一下李穎。「方同文大夫替她簽的字!」
「哦——謝謝!」李穎透一口氣。原來是出院了,可是——只休息了一夜就可以出院嗎?同文怎麼肯簽字?「方同文現在可在醫院?」
「可能不在,昨夜他是夜班!」護士搖頭。
謝過那和氣的護士,李穎匆匆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她想從同文那兒知道一些芝兒的消息。
接電話的是翠玲,她把聲音壓得很低。
「李穎?什麼事?同文剛上床,他昨夜是大夜班!」她輕聲細氣地。「你不寫稿嗎?」
「我在醫院,她們說芝兒出院了!」李穎說。
「是,同文說她堅持要走,你知道她的脾氣啦,」翠玲說:「反正傷口也不太深,同文只好簽字放人!」
「我本來想看看她,跟她談談的!」李穎說。
「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翠玲的聲音提高了一些。「你怎麼突然婆婆媽媽起來?還婦人之仁呢!」
「你不瞭解,芝兒的內心也許真的痛苦!」李穎說。
「那又怎麼樣?總不能把韋思烈還給她,」翠玲笑起來。「韋思烈是人,不是東西,不是物品!」
「我——不是這意思,」李穎歎一口氣。「或者我異想天開。我總覺得我們三個之間可以尋求一種諒解!」」哎,哎,我說李穎,你省省心吧!」翠玲小聲嚷。「葉芝兒那個人——算了,我不勸你,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你難道不明白她昨夜想自殺是故意做給你們看的?」
思烈也這麼講,芝兒故意做給他們看的,但是——她始終認為芝兒內心痛苦,芝兒矛盾,芝兒絕非故意,傷害自己難道不痛?
「我回家去好好想想,我們以後再談,別吵醒了同文!」李穎放下話筒。
她不明白自己,她應該敵視芝兒的,但是她不但不恨,而且越來越同情,這是翠玲說的婦人之仁嗎?
她走出醫院,坐計程車回家,一路上都在想,她對芝兒可是婦人之仁?可是婦人之仁?她一直覺得,愛情該是甜美、溫馨的,不該殘忍,誰說在愛情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呢?愛情不該殘忍!
☆☆☆
回到陽明山,打開花園鐵門,母親已經從玄關處衝了出來。母親是斯文篤定的,她那麼緊張、匆忙,難道又發生了什麼事?
「穎穎,你去了哪裡?」母親朝屋子裡望望。「真急死我,葉芝兒來了!」
「芝兒?」李穎深感意外,難道芝兒出院是為了找她?難道她和芝兒有相同的心意想談一談?想尋求諒解?
「穎穎,」母親擔心地。「葉芝兒的樣子很可怕,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手腕上還綁著紗布,我看——」
「放心,媽媽,不會有事的!」李穎微笑著安慰母親,她不想說出芝兒昨夜的事,以免更嚇著母親。「我知道芝兒要來,我們約好的!」
「哦——你們約好的!」母親果然信了。
匆匆走上玄關,背後的母親已從走廊的一端離開。李穎吸一口氣,才慢慢走進客廳。
芝兒木然坐在那兒,蒼白著一張臉,嘴唇也發青、發紫,眼睛卻是浮腫的。
「芝兒——」李穎心中惻然,又有說不出的歉疚。「我到醫院去看你,誰知你卻來我家了!」
芝兒漠然看她一眼,沒有生氣,沒有光芒,也沒有生命的一眼。
「我來比較好!」她冷淡地。
「是——」李穎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摸不清芝兒的來意。但——無論如何,芝兒是個犧牲品,芝兒無辜,愛情害了她。
「我並不知道為什麼要來,」芝兒這一刻是絕對冷靜的,她的聲音無愛也無恨。「我只是想,我該來,該見一見你,該和你談一談!」
「是,我也這麼想!」李穎吸一口氣。芝兒該是失敗者。是昨夜自殺的弱者,然而芝兒有一種氣勢,壓得她似乎連呼吸也困難。
「昨夜我出了醜!」芝兒冷冷地自嘲。「葉芝兒居然會割腕自殺?誰會相信呢?當然是葉芝兒故作姿態,有意為難人啦!葉芝兒殺人也不會自殺!」
「芝兒——」李穎的聲言哽住了。「你絕對不是故意的,我剛才還對翠玲說,我相信你心中難受,這樣的事——芝兒,我好抱歉!」
「你有什麼好抱歉的?」芝兒看她一眼,還是冷冷淡淡,一點生氣也沒有。「我所做的一切決不因為你,我不喜歡你是事實,雖然你還刺激不了我!」
李穎呆怔一下,突然醒悟到芝兒和她有相同的驕傲,驕傲的女孩子寧願死也不願承認失敗。
「你知道我不喜歡你什麼?李穎,」芝兒飄忽地笑起來。「你把愛恨都藏在心裡,情願自己痛苦,這算什麼呢?一把兩面都鋒利的刀,傷人又傷己?我討厭你的故作矜持和驕傲,我討厭你的自以為超然,你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孩子,為什麼要做得與眾不同?」
李穎的背脊發涼,臉龐慢慢變白,芝兒每一句話都好像打在她心上。她是芝兒說的那樣的女孩嗎?她是嗎?那她豈不是很虛偽?很做作?很令人受不了?她是那樣的人嗎?她開始流冷汗。
「當然,你有你的優點、長處、才華,大多數的人都能接受你、喜歡你,包括思烈,但不是我!」芝兒再說。臉上開始有一絲怪異的紅。」我從來不喜歡你,你該知道不因為思烈,沒有思烈之前我一樣不喜歡你,我無法接受你的作風,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辛苦,覺得累,李穎,知道嗎?你使我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