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嚴沁
整個電話記錄簿翻完了,她不禁皺起眉頭,該來或不該來電話的人都有了,惟獨缺少一個人,思烈,自上次清晨,他跟著她從梯田上來喝了一杯茶之後,難道就忘記了她?
「穎穎,出來了?」母親聽見書房門聲,從廚房迎了出來。「餓不餓?我替你燉了一盅高麗參雞!」
「晚上吃,媽!」李穎抓抓頭髮。「『坐關』出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洗頭!」
「『坐關』!」母親笑了。「你總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名詞,寫武俠小說?練絕世武功嗎?」
「誰說不是?」李穎大步走向浴室。「媽,翠玲打電話來說些什麼?」
「沒事,她找你聊天,」母親跟在後面。「倒是那個潘少良,有恆心又有耐心,是個不錯的男孩子!」
「你喜歡潘少良?」李穎開玩笑。「媽,你再生個女兒吧!可以讓他做我妹夫!」
「哎呀,你說什麼?」母親笑彎了腰。「再生個妹妹事小,等妹妹長到二十歲,潘少良豈不五十多歲了?」
「有什麼關係?這年頭流行老夫少妻!」李穎打開水龍頭,嘩啦嘩啦地衝著頭髮。「出版社有什麼事?」
「上一本長篇小說的封面印好了,你要不要看看?」母親問。
「送來了嗎?」李穎不怎麼在意。「你覺得可以就行了,人家是看我李穎寫的小說,可不是看封面的!」
「這麼大的口氣!」母親笑著搖搖頭。「等會兒是不是你自己下山送稿子去出版社?」
「不,不想去台北,叫阿珠替我送!」李穎洗好頭,用大毛巾包住。「媽,你有沒有漏記電話?」
「沒有,一有人打來找你我就立刻記上,怎麼會遺漏?」母親白女兒一眼。「我可沒老糊塗!」
「那——算了!」李穎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你是不是在等一個人的電話?」母親很會察顏觀色。「是那天早晨來的那個韋思烈?」
「媽——」李穎擦頭髮的手停止了動作。她心中訝然,母親是否已看出了什麼?「怎麼會呢?韋忠烈是葉芝兒的丈夫,我為什麼等他?」
母親神色有些特別,卻沒有再說什麼。
「稿子整理好了嗎?我叫阿珠送去!」她轉身走出浴室。
「放進牛皮紙袋了,在書桌上,」李穎也走出來。「媽,寫完這本書我想學開車,以後去台北也方便些!」
「只要你抽得出時間,學什麼都不成問題!」母親逕自走進書房,很快地拿了牛皮紙袋出來,又到後面去叫阿珠送稿了。
李穎也顧不得吹乾頭髮,一個個地開始回電話,這麼一講就是一小時,不但濕頭髮干了,口水也講干了。然後,她抽出一大疊舊報紙,是母親留給她的,她把自己關在書房十天,說真話,和古代的閉關練武功有什麼不同呢?她全心投入,已渾忘世間事了!
但是,思烈該有個電話來,該有點消息的!
那天他跟著自己走上梯田,他遞來手帕,他握往了她的手,他又為她抹去眼淚,無論如何,這是實實在在的事,不像兩年前那麼——那麼虛無縹緲,似真似幻,若有若無,他——為什麼沒有消息?
看報紙的動作停下來,「陌上歸人」只寫了八萬字,結局還是未知數,是嗎?連她也不知道該是個悲的?喜的?或遺憾的?或圓滿的結局?或者說,她是希望這結局由另一個人來安排,是嗎?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沉思中的她嚇了一大跳,拿起電話,聲言很不平穩。
「我是李穎,找哪一位?」她問。她所做的事都爽快灑脫,這是她的個性,只除了感情!
「我們十天沒見面了,是嗎?」低沉的聲音,有著難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力。
「你——我寫了十天稿!」她說得好困難。思烈,他怎麼知道該在今天打電話來呢?
「我知道!你十天沒在梯田間散步!」他說:「寫那一本『陌上歸人』?」
「是——」她心中又亂又柔軟,好像一團亂線掉進了一大片軟綿綿的雲端裡。他知道她十天沒去梯田,他——一連來了十天?「已經寫了八萬字!」
「我看見報上連載的,」他似乎在考慮著措辭。「那個開頭——很有氣勢,人物也很生動!」
「謝謝!」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在看那個故事,她的猜想沒有錯,他在看!
「該我謝你,那些人物對我親切又熟悉,尤其那個男主角——你描寫得太好,太完美,反而——失去了真實性,他該也有敗壞和脆弱的一面,這才會更有真實感些!」
「我寫的——只是我的看法,」她發覺自己連呼吸都要得困難,怎麼談起自己的作品呢?尤其是這一部。「我寫作喜歡用——剝洋蔥的方式,一層一層地去寫,寫到後面——也許有敗壞和脆弱,現在只是開頭第一層!」
「我明白,」他似乎笑了。「剝到最後才發覺是個爛洋蔥,很有力量的嘲諷!」
「不一定是爛洋蔥!」她吸一口氣,使聲音變得冰冷些。「有的敗壞是肉眼看不見的!」
電話裡有一陣子沉默,他在想什麼?或是覺得侮辱?
「說得對,也引起我最大的好奇,」他說:「我來拿你寫好的八萬字,盡快看完後替你送到報社,等我十分鐘!」
「不——」她立刻拒絕。
他卻已掛斷電話。天!他要來,十分鐘後就要來,她——該怎麼樣?換衣服?不——
「媽,叫阿珠別去,」她大聲叫著:「有人要來拿稿!」
母親皺著眉,帶著一臉莫名其妙奔出采。
「什麼事?怎麼樣?」她似乎不懂李穎的話。「誰要來?又叫誰別去?」
「阿珠呢?走了沒有?」李穎自己也覺得好笑,這麼緊張,這麼神經質。
「早走了,現在說不定已到了報社!」母親白女兒一眼。「你發神經似的怪叫,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坐關走火入魔!」李穎笑著站起采。「我要出去一下,哎——是散步!」
母親盯著她看一陣,搖搖頭。
「誰要來?韋思烈?」母親非常敏感。
李穎皺皺鼻子,神秘地笑一笑,大步走回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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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出來的時候,她已換好衣服。她穿一條短短的黑褲裙配長靴,上面是同色絲襯衫,外面加了一件式樣非常特別,黑白相間的粗羊毛背心。剛干的頭髮用橡皮筋束在腦後,臉上沒有一絲化妝,非常地乾淨利落,清爽灑脫。
母親仍舊坐在那兒望著她,眼中有一絲憂愁。
「穿這身衣服去梯田散步?」她問。
「不能嗎?心情愉快,工作完成了啊!」李穎笑。
「韋思烈——不是葉芝兒丈夫嗎?」母親再問。
「是啊!」李穎心中尷尬,卻不願表露。
「既是別人的丈夫,你——犯不著!」母親搖搖頭。她有標準的傳統思想。
「我怎樣了?芝兒是我同學,韋思烈也早就認識,難道你以為——我會搶她丈夫?」李穎反問。
「我不是這意思,你也不是這種人,」母親歎一口氣。「只是——你們來往就不大好,尤其韋思烈那樣的男人!」
「韋思烈是怎樣的男人?」李穎的好奇心湧了上來。
「他——哎,就像銀幕上或小說裡的人物,條件好得完全不真實,」母親還是一個勁兒搖頭。「雖然他有學問又有地位,但——他有絲說不出的邪氣!」
「媽,想不到你這麼有眼光,有這麼好的觀察力,」李穎笑著。「你絕對可以寫小說,而且絕對可以成名!」
「穎穎,我是說真話,正經的。」母親無可奈何地笑。「你回了所有的電話,怎麼就不回潘少良的?」
「哦——」李穎抓往母親的手。「你真狡猾,在偷聽我回電話,是不是?是不是?」
「穎穎,人生的事要實在些,不要再那麼鏡花水月,虛無縹緲,」母親握往她的手,母親絕對瞭解她的。「我喜歡你寫的每一本小說,但是——我不喜歡你變成小說裡的人物,明白嗎?」
「明白!」李穎靜下來,也不再撒嬌耍賴。「我明白你的意思,媽!」
「我並不喜歡你走這一條路,女孩子要什麼名成利就呢?尤其——你看看四周,有哪幾個出名的女作家有好的婚姻?好的家庭生活?」母親似乎想得太多,太遠了。「你的個性、脾氣又這麼特別,我不能不擔心!」
「媽,你擔心得太過分了,我是絕對不相信女作家就沒有好婚姻這回事,」李穎細緻的小臉兒上一片倔強。「事在人為,對不對?而且,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該做點事,都該發一點光,發一點熱,女孩子也一樣,這不是婦人的論調,事實上時代已不同,你也承認的,是不?」
「不要對我說光與熱,我不理這麼多,」母親十分固執,和李穎相同的固執。「我只要你幸福!」
「你眼中的幸福是什麼?嫁一個像潘少良那樣的丈夫?」李穎笑起來。「生幾個乖巧聰明的孩子?過一輩子平淡穩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