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凌淑芬
舊情,舊情,心心唸唸要擺脫的是自己,口口聲聲掛在嘴上的也是自己,莫非,她才是那個對陳年舊事念茲在茲,無法摒棄的人?
成萸出了一身冷汗,強烈情緒開始扣動心頭高築的圍牆。
不行,她不願再想,她得離開!
她火速起身,機械性地回房收拾行李,出於一種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心思,她只想趕快遠離此處,到一個暫時呼吸不到符揚味道的地方。
她拿了簡便的行李,在客廳裡又發了一陣子呆。
驀然間,門鈴裊裊而唱。
她悚然一驚。才離開不到半小時,符揚已經回來了嗎?不對,符揚如果下樓來,不必按門鈴。
她先將行李提到玄關放定,深吸一口氣開了門。
一打照面,門裡門外同時一愣。
「小萸?」符夫人如畫般秀麗清致的面容,寫滿詫異之色。
成萸只覺得腦門當頭一個雷擊,眼前都是金星。
天啊!怎麼會是符伯母?
從五年前開始,她就沒有再見過符家任何一人。她立時想到目前的處境──當初不斷堅持不願再受符家恩惠的自己,現在又出現在符家人的屋簷下,而且屋主還是當初那被她重重戳戮的符揚。
她該如何面對符伯母?又是用何種立場來面對她?
成萸僵在當地,連聲帶也發硬了。
「符……媽……伯母……」
她該如何稱呼她呢?她已不能再循著婚後的習慣叫「媽媽」,是回頭叫伯母,或更退一步叫夫人?
短短幾秒鐘,她的臉色變了好幾變,從蒼白到通紅再回到蒼白。
符夫人比她先一步鎮定下來。
「小萸,好久不見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符夫人臉上看見那溫柔慈婉的笑,完全不像素來端冷矜持的模樣,成萸越發覺得措手不及。
「伯母……」
「進去坐啊,小揚在嗎?」符夫人往前踏一步,她只好閃身避開。
長輩一眼瞄見放在玄關的行李袋,不動聲色,輕盈地往客廳走來。
「妳別一直站在門邊,進來坐啊。」符夫人淺笑道,主動在沙發上坐下來。
成萸定了定神,碎步走向廚房。
「符揚剛上樓工作去了。我幫您倒茶。」
一切安頓定,她坐在客廳下首,兩手放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一陣陣扎人的尷尬刺戳著她。
「小萸,真的好久不見了,妳這幾年過得好嗎?」符夫人心平氣和地問。
「我過得很好……工作很穩定,生活也還過得去。」
「妳怎麼都不回台灣看看呢?符揚的工作必須世界各地飄泊,妳也不回家,每年過節,妳符伯伯常歎著,餐桌上老是少了兩副碗筷。」符夫人輕聲道。
她不回「家」的原因不是很明顯嗎?成萸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知道妳一直和我不親近,不怪妳,我的性子比較生冷,不太會說話,你們幾個孩子都和符伯伯親近一些。」符夫人見她低頭不語,又說。
「不是的!」她連忙回答。
符夫人妙目流轉地望著她。
「我是怕……我若是跑回台灣去,只會讓每個人覺得尷尬。」成萸終於輕輕啟齒。
五年前形同決裂的那一夜之後,大哥終究沒有娶符瑤,可是也未再和荔帆姊復合。符瑤後來搬出符家,在台灣經營自己的小事業,詳細的情況她並不清楚,而符揚遠走英國,她避居紐約。最後,一直留下來的,竟然仍是成渤。
當然他也搬出符家了,自己住在台北市中心的一間公寓裡,但是他一直待在符去耘的計算機公司裡,幾年下來,這支「旁軍」已經被他弄得有聲有色,儼然和符去耘為妻家打理的證券公司旗鼓相當了。
她不知道哥哥留下來幫符伯伯的用意是什麼,或許是他自己本身對這個行業感興趣,或許是他看見兩老子孫離散,不忍他們孤單,又或者是替妹妹那番「大逆不道」的話覺得有愧於符家,總之,最後他和符去耘是千里馬與伯樂的關係;留在兩老身邊打點照料的人,也只有他一個。
成萸她雖然一番話得償所願,哥哥不必娶,自己不必留,可再無法坦然無事地出現在符家人眼前。
「尷尬?」符夫人若有所思地反覆輕念兩次。「小萸,雖然我鮮少表現出來,可是在我心裡,妳和成渤確實與我自己的小孩沒兩樣。」頓了頓,她苦笑一下,「或許有些小地方表現讓妳覺得兩者有差,大環節上,我並沒有將你們兄妹視為外人。」
成萸俏顏微紅。
「符伯母,我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符夫人微笑打斷她的話。「妳的意思,我都瞭解。讓妳多年來一直處在卑屈的心情裡而我們夫婦沒有發現,也是我們的疏忽。符揚從小就霸道慣了,我們只注意到他對妳好,卻沒有想到,這份好是不是妳自己也想要的。」
成萸再度低首無言。
「妳知道嗎?我很心疼你們兩個。」符夫人溫柔地望著她。「我知道妳是個戀家的人,可是為了這件事,妳寧可離鄉在外,不肯回來。而符揚……唉,妳不肯回來,他也就沒有回家。你們倆一個在南,一個北,最終還是牽扯在一塊了。」
「符伯母,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為什麼?符揚好不容易才找到妳。」
她忍下喉頭的腫塊,勉強說:「符伯母,妳誤會了。符揚並沒有找我,這次他只是碰巧遇到我出了點麻煩,好心收容我,他對我……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
「是嗎?」
「是真的。他、他剛才又跟我強調了一次,符揚和我五年前就結束了。」
「那妳聽見他的強調,心頭有什麼感覺?」
成萸被問得一怔。
「也沒有什麼感覺不感覺的,我們已經分開這麼久,不管愛恨情仇,本來就淡了很多。」她避重就輕地道。
符夫人又默默看了她好一會兒,那洞徹人心的眼神,幾乎讓人無所遁形。
「小萸,我不知道符揚是怎麼跟妳說的,但無論如何,那都不會是真心話。他就是這樣的倔性子,即使骨髓血肉都剔光了,一身架子無論如何也不肯垮。妳應該比我懂他才對!他越是說話激妳,就表示他越在意。」
成萸覺得心頭彷彿有只無形的手,重重絞了一下。她無力地搖搖頭,無法再說。
「符揚對妳的在意,絕對是超乎妳想像的。否則也不會為了妳短短一番話,整整五年都不願回家。他是怕一回去,睹物思人,又掀起那種求之而不可得的痛苦,妳明白嗎?」
是嗎?
為什麼符夫人說的,和符揚說的,完全不一樣?她應該相信誰的?
不,最重要的是,符揚對她有情又如何?無情又如何?她自己心頭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不斷往心底深處推的問題,終於必須昭昭攤在陽光下,她無法再逃避躲藏。
短短一席話說完,千里來訪的符夫人累了,主動走進另一間客房暫歇一下,讓她自己好好想想。
她怔然望著窗外穹蒼,心像是入煎鍋裡翻炒,各種調味料都加了下去,到最後連自己也嘗不出最真的味道。
她茫然走到符揚的臥房前,頓了一頓,推門而入。
在這裡住了兩個星期,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屬地。
他的房間和客房沒有太大區別,反而她自己的房裡會擺盆花、掛張照,還更有人味一些。
沉頓孤寂的氣氛,讓她心下惻然。
這就是符揚五年來的生活寫照嗎?一座華麗而空洞的陵墓。
床頭櫃上擺著一本素描簿。這種畫本子她是看慣了的,以前他們還在一起時,符揚一定在家裡各個角落都擺上筆和紙,隨時想到靈感就提筆畫下來。
她坐在床側,拿起本子來翻閱。第一頁是一隻手的素描,左下角的日期是三年前畫的。第二頁是一個女人後頸的那段曲線。第三頁是一雙曲起來的長腿……
一頁頁翻下去,日期越來越近,那熟悉感亦越來越怵目驚心。
雖然沒有畫出臉孔,這些身體卻來自同一個人。有幾張重複出現共同特徵,例如左手虎口上的一顆小痣,右腳膝蓋上一個月白色的疤,後頸正中央一個心形的胎記……
成萸胸口重重一震!
這是她!
這個本子裡,畫的都是她!
為什麼?為什麼符揚要畫她?而且是在他們分開的期間?
他不是恨極了她,氣極了她嗎?為什麼還用這樣溫柔的筆觸,描繪著她的每個部分?
成萸渾身發抖,把素描簿一扔,快速在房裡來回走動。
血管裡有一股洶湧狂潮讓她無法靜坐!她來來回回越走越快,氣息開始喘,額角沁出細汗,心靈的躁動超於肉體的疲勞。
終於!她猛然在房中央停下來,感覺自己再不做些什麼轉移注意力,胸口就會進開來一樣。
她煩亂地拉開衣櫃,依循多年來的習慣,就想要整理符揚向來最會弄亂的地方。
手不期然在地上觸到一個硬硬的物事。那個東西用一份舊英文報紙隨手一包,就扔在牆角,摸起來的外觀是不規則狀。她接觸多了符揚的手筆,一摸就知道報紙下是一個他雕過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