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凌淑芬
整間宅子仍然是靜寂的,符氏一家人還未歸來。
家中只有她和成渤在,若想說什麼話,現在是好時機。她到浴室裡洗一把臉,略微振作一下精神,腳步略微虛浮地走下樓。
「小萸,妳醒了。」廚房裡,成渤正好在煮咖啡。一看見妹妹,俊逸的臉龐漾起淺笑。「剛才陳嫂煮好晚餐,可是妳還在睡覺,我就沒吵醒妳。現在想不想吃點東西?我用微波爐幫妳熱一熱。」
「我好渴。」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成渤倒了一杯溫開水給她。
「慢慢喝。」
「哥……」
「嗯?」
「我上個星期在倫敦遇到荔帆姊。」
「……嗯。」
成萸等著他開口說些什麼。
成渤沒有。他只是維持平穩寧定的速度,把她的飯菜熱好,一如他向來不慍不火的辦事態度。
「你不打算告訴我什麼嗎?」成萸啞聲說。
「妳希望我說什麼呢?」
「荔帆姊說你和她分手了,因為你要娶符瑤。這是真的嗎?」她霍然起立,再也忍不住了。
「小萸,我的事,妳不必為我擔心。」成渤平靜地說。
「我怎麼能夠不擔心?這個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兩個兄妹相依為命了!我若不為你擔心,還能為誰擔心?」
「符揚是妳的丈夫,你們兩個已經是一……」
「你以為我希望嗎?」她稍嫌激動地把玻璃杯頓在餐桌上。
「妳為什麼如此說?」成渤的眼神轉為銳利。難道妹妹的婚姻不若他以為的幸福嗎?
「哥,你只要告訴我,你是真心想和荔帆姊分手,去娶符瑤嗎?如果是的話,之前我陪你去挑給荔帆姊的婚戒,又是怎麼回事呢?」
「小萸,我不要妳胡思亂想。總之,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妳不必為我擔心。妳只要過得平平安安的,哥就滿足了。」
「不,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突然答應娶符瑤?」她固執地要求。
「符瑤是個好女孩……」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個壞人,可是天下的好女孩難道少了嗎?」她激動地說。「你明明前一刻還和荔帆姊濃情蜜意,連戒指都打算買了,突然之間,你卻回頭去愛上一個『好女孩』?過去幾年,從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你對符瑤感興趣,更不必說是兩個人互談戀愛。我不是傻瓜,我看得出來,你和符瑤之間就算有什麼,也只是她少女時期的一時迷戀而已。為什麼突然之間你就決定拋下孫荔帆,去娶符瑤了呢?告訴我!」
成渤放下咖啡杯轉向她,深思的眼光落在將兄妹倆隔開的那張餐桌上。
「一定又是符伯伯出面替女兒提的,對不對?」她追問。
成渤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頭。
「我不懂,為什麼你不能站出來反抗呢?為什麼我們兄妹的未來都要由他們來決定呢?」她淒然道。
成渤突然不著邊際地問:「小萸,妳還記得成勝福和成勝德吧?」
「堂哥?」她大伯的兩個兒子,從小就欺善怕惡的小流氓。
「成勝福去年又坐牢去了,這是他第三次因為販毒而入獄,累犯必須加重刑期,不關個十來年是假釋不了的。」成渤靜靜說。「成勝德情況好一點,他現在在饒河街那塊地頭混,有一個同居女友,平時他的錢賭光之後,就是靠女朋友賺皮肉錢供他吃喝嫖賭。」
「……」成萸垂下頭。
「小萸,妳看看妳,再看看我。」成渤輕聲說:「如果當初我們沒有脫離那個環境,現在因為販毒入獄的可能是我,被逼著賺皮肉錢的可能是妳,妳明白嗎?」
「所以,說到底,終究還是因為恩惠兩字,對不對?」她的嗓音變啞。
「符伯伯把我們帶出了那個環境,這不只是從一間房子換到另一間房子而已,這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成渤繞過餐桌,站在妹妹面前,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在意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我無論如何都感激符家救出妳。」
「我知道是我牽絆住你。」
「小萸……」
她自顧自說下去──
「如果沒有我的話,哥哥根本誰也不怕,你從小就長得高大,連伯父都不敢隨便動你。你更不必去對他們唯唯諾諾,受盡屈辱。
「如果沒有我,爸爸過世之後,你早早就可以出來自己打工賺學費,也不必為了顧念我,必須選擇接受符家的施捨。
「如果沒有我,哥哥的生活或許會比較辛苦一點,要自立自強念完大學卻不是問題,和荔帆姊姊也不必大學念到一半就必須相隔兩國,最後甚至連自己的婚姻都不得自由。」她的眼淚掉了下來,「符家的飯碗看起來好捧,嘗起來卻萬般滋味在心。所有的人都說符家夫婦把我們倆當成親生的小孩一樣,可是,真的一樣嗎?」
「小萸,別再說了。」成渤平靜地幫她拭去淚水。
「為什麼不說?這十幾年的物質生活確實比較好沒錯,可是除了物質以外呢?我的運氣好,我和符瑤同年,所以從小就跟著她一起念貴族私立學校,說到底這也不過就是對他們順手的安排而已,他們的女兒需要一個伴讀!
「看看你。你的年紀大符揚四歲,所有符揚還沒讀到的階段,你都先讀了,如果真把我們當親生子女,怎麼沒有想到也替你安排好呢?你是一路讀公立國中、自己考高中、大學上來的,符揚呢?你們兩個待遇真的一樣嗎?
「還有,明明你再八個月就可以拿到手的畢業證書,只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需要一個人陪著出國去,一句話就硬生生絆住你兩年!如果真跟親生子女沒兩樣,符伯伯會叫符揚放棄到手的畢業證書,去陪他好友的兒子到國外住兩年,適應環境嗎?
「他們認真栽培你,表面上說是把你當自己兒子一樣,講白了也不過就是符揚無心於家族事業,符伯伯那裡需要一個幫手。由你來做比任何人都好,因為你感恩,你欠情,你更容易控制!一旦欠了情,便什麼都不得自由。」
「成萸,夠了!」成渤低喝。
「確實是夠了。我不是不知感激,我是真的很感謝他們,今天說這些話,也不是貪圖那些伴隨著符家財富而來的特權,才發這些不平之鳴。今天就算不給我們這些享受,叫我當個安分守己的普通老百姓,我都沒什麼怨言──」她忿忿地抹去眼淚。「可是伴君如伴虎,符家的飯碗,真的像外人眼中那樣好捧嗎?他的兒女能做錯的事,我們一樣都不能錯,錯了就是不知好歹;他的兒女做得好的事,我們一定要做得更好,做不好就是給人家添麻煩。」
「我不知道妳這樣不快樂……」成渤撫著妹妹的發,輕歎。
「不快樂的何止我,我知道哥哥承受的壓力比我更重幾十倍,連我的表現也都是你的責任。」她淒酸地扯了下嘴角。「我一直記得,從小到大每個人都叫我要聽話。大伯他們說,符伯伯說,符伯母說,來訪的符家親友說,你也說,連符揚都說。
「這一句『聽話』簡直像符咒一樣,外頭套著一圈又一圈的『恩情』,箍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們到底要償還到什麼程度才叫做夠,才能夠自由呢?」
「小萸,妳說實話,五年前,符揚到底有沒有強迫妳?」他驀地握住妹妹的肩,眼神銳利。
成萸深吸一口氣,看著窗外。
「不,符揚沒有強迫我。」半晌,她輕聲道。成渤來不及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她又輕聲加了句:「他姓符。他有必要強迫我嗎?」
「妳如果早點說這些話,當時我無論如何不會同意妳嫁給他。」成渤神情有些沉重。
「不嫁給他又能如何?就算你立刻帶著我離開,我們身無分文,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轉眼你便要服兵役了,而十八歲的我無一技之長,哪來的本錢陪人家耍骨氣、談志節?」成萸冷冷一笑,「既然符家要我,起碼我還值點價錢,這個時候不賣,哪個時候賣呢?」
「小萸,妳……」成渤只能無奈而歎。「你們去了英國之後,符揚對妳好不好?」
「他對我是很好,但是,好不好有差別嗎?如果他真的對我不好,我就可以大聲說我要離開嗎?反正我也認命了,誰教我們從小賴在他們門下討飯吃!我並不愛符揚!如果可能的話,我根本不想嫁給他!
「從小每個人都要我聽話,我難道還不夠聽話嗎?每個人都希望我嫁給符揚,那我嫁就是了!可是,哥,他們不該連你的未來一起算計呀。」
成渤不語。
「哥,如果你真的不想娶符瑤,求求你別娶她吧……不要像我一樣。」她淒淒倚進兄長懷裡,緊抱住自己唯一的親人。「我們之間,總要有一個人得到自由吧?」
砰!某樣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廚房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僵直挺立。
符氏夫婦站在兒子身後,神情難看到極點,符瑤的臉色則雪白得像當年騎虎難下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