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凌淑芬
「哎喲,符揚,你怎麼打老婆啊?」
「小心老婆被打跑了,以後你就要當『羅漢腳』了!」朋友繼續在鬧他。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另一個人還故意大聲唱著結婚進行曲。
「閉嘴啦你們!」符揚快翻臉了。
一陣強烈的憤恨湧上心田。不!她不要再被欺負了!如果沒有人能保護她的話,那麼她就要保護自己!
成萸猛然跳起來,拿起畫筆盒子重重丟向符揚背後。
符揚吃了一驚,火速轉過來。
「妳丟我?」他看看散了一地的畫筆,不敢置信地抬頭。「妳敢丟我?妳找死了妳!給我過來!」
成萸的心跳幾乎停止,看他大聲咆哮地攻過來,她魂飛天外,掉頭就跑。
「妳給我站住,聽到沒有?妳敢不聽我的話,被我抓到我揍死妳!」符揚在她身後狂吼。
呼、呼、呼──她一跳狂奔,可是人矮腿短,根本跑不過比她年長的符揚。
耳中聽到背後的腳步聲越追越近,她拐個彎跑進右邊的棒球場。
「站住!給我停下來!」符揚邊吼邊追,幾個男生興高采烈地跟上來看熱鬧。
她堪堪閃過一根低矮的樹叢,背後的領子突然緊了一下。
符揚追上來了!
他會打死她的!他一定會打死她的!所有幼時被虐打的經歷全數回到心頭,她恐懼地全身發抖。越生氣的人下手就越重,而符揚氣成這樣,絕對不會讓她好過。
「被我抓到了吧!死小鬼,臭小鬼,竟然敢不聽我的話!」符揚用力揪住她領口。
成萸腳邊絆到一根有人忘了收起的棒球棒。她不及細想,矮身撿起來,沒頭沒腦地揮棒用力亂打一通。
「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她狂亂地大喊,已經分不清自己打的是誰。
是符揚?是伯父?是伯母?還是堂哥?她只知道不斷地揮著,打著,打退所有想施加暴力在她身上的惡魔。
「噢──」符揚痛叫一聲,陡然抱著手蹲了下來。
同伴一看,這下子事情鬧大了。
「符揚,符揚你怎樣?要不要緊?」
「我的手……」符揚痛苦地緊緊握著右腕,有三根手指已經痛得彎不下去。
「哇!手斷掉了,快點去報告老師,快!」一群男生亂成一團,汪迎鎧飛快跑向教師辦公室。
她打死符揚了!她打死符揚了!成萸茫然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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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和小揚打架,還把小揚的手給打傷了,簡直是無法無天!」向來矜貴的符夫人難得地提高聲音。「小揚的手有多重要啊!如果打壞了,誰來負責?」
「小揚的手沒事,只是腫個幾天而已,妳不要說得這麼誇張。」符去耘極力安撫妻子。
「現在你還袒護她?那個女孩自己也承認了,是她先動手的。你是怎麼樣?存心想看你兒子未來去當個『口足畫家』?」
「也不過就兩個小孩子鬧鬧脾氣,怎麼可能就把手給打壞了?」符去耘頗覺無奈。
他本來是信息科系出身,學成歸國之後,成立了一個規模不大但獲利頗豐的計算機連鎖量販店。妻子就是陪友人去他店裡買計算機的時候,無意間認識而開始交往的。
她來自於一個古老的豪門世家,是二房的長女;這個豪門世家什麼都好,就是男丁不厚,在妻子這一代裡只出了一個哥哥,另外八名全是姊妹。於是兩人結婚之後,他的岳父對他白手起家的經歷極為賞識,便要求他進家族來打理證券業的分公司。
結婚十餘年下來,妻子那方的證券公司的生意越來越好,反倒他自己本業的計算機連鎖店成為副業了。
也因為妻子是豪門出生,目前的符家產業就是當年的嫁妝之一──一間在陽明山上佔地兩百多坪的豪宅。
接下來的第三代,沒想到妻子那一邊一樣是男丁不厚,目前為止只出了符揚這個男孫而已,他所受到的寵愛就可想而知了。
岳父本來有意好好裁培這個外孫做為未來的接班人之一,結果就在兩年前,符揚的生命裡出現一個大轉折。
從小符揚就喜歡自己拿筆拿紙塗塗畫畫的,而妻子疼極了這個兒子,也就常常買些水彩或蠟筆讓他亂畫。
有一次,一個國際知名的法國名畫家來到台灣參展,經過友人的引介來符家參加晚宴。他們夫婦只是存著一般父母獻寶的心思,指著牆上細心框起來的水彩畫,一幅一幅向客人驕傲地介紹。當時兩個人心裡都想:這種小孩子的門道,在名畫家眼中當然是看不上眼的。
沒想到那個名畫家竟然一張一張看得極仔細,不只當天看,隔天還主動上門來,拉著符揚一大一小玩起了塗鴉。
第三天他要回法國時,跟來送機的符氏夫婦簡單地說了一句:「令郎在藝術方面有極高的天分,如果能夠好好栽培的話,我相信他不到三十歲成就便不輸於我了。」
這句話可是國際級重量名家的親口背書。
符去耘一聽,立刻打點起精神,請來名師細細地栽培,有心教出一個台灣出身的世界名畫家。
岳父本來對這件事是有些怨言的,因為在老一輩的觀念裡,畫畫這種事怡情養性固然很好,怎麼可以拿來當正業呢?可是妻子外表雖然冷淡高貴,內心裡卻對丈夫情深愛篤,一看丈夫堅持要這麼做,便無條件地站在他背後支持。
既然孩子的爹娘都如此堅決了,岳父那頭也無法再說什麼。心裡覺得可惜之餘,對於外孫就加倍寵愛,只盼哪一天可以感化得他「浪子回頭」,別再玩那些塗塗抹抹的東西。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爺爺奶奶寵,外公外婆寵,親戚朋友寵,父母更是加倍的寵,最重要的是──藝術講究率性自然,真情流露,符揚的幾任名家師父都主張要讓小孩率性成長,以免束縛了他的心靈空間。
既然有人寵而沒人約束,自然就養出符揚自我中心、唯我獨尊的性情。
符去耘承認自己或許是個寵壞兒子的父親,卻不至於傻到看不見盲點。以符揚那副個性,今天雖然受傷的是他,只怕一開始惹事的也是他。
「真只有鬧脾氣的話,我也就算了,可是她才來多久而已,竟然就敢動手動腳的打架?」符夫人怒氣未息。「你不是說他們的伯父伯母也是會使用暴力的人嗎?這種環境是會感染的,如果他們兄妹倆也養成了暴力傾向,那怎麼辦?我們可沒有辦法二十四小時都守在孩子身邊。」
「不可能的,成渤很成熟也很懂事,絕對不會跟人打架的;成萸這裡只是年紀還小,多教教她就好了。」連乖巧文靜的成萸都被惹到抓狂了,符去耘只有苦笑的份。
「最好是這樣。」符夫人只有在跟寶貝兒子有關的事情上,會失去冷靜。「我話先講在前頭,如果再有這種小揚或小瑤被打的事例傳出來,我絕不要那兩個人再待在我們家裡!」
「好了好了,妳小聲一點,不要讓孩子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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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只有床角的一盞燈陰陰暗暗地照著。
成萸縮坐在床上,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腳。成渤坐在床沿,默默無語。
樓上的夫妻爭吵聲隱隱飄下來,兩個孩子沉靜地聽著。
直到樓上的聲音息了,深深的夜只剩下蟲鳴與山風聲,成渤才轉頭看向妹妹。
「妳跟哥哥說,是不是他先欺負妳的?」
成萸紅腫著眼眶,只是盯著地板出神。
「小萸。」成渤碰觸一下她的臉蛋,溫言說:「如果有人欺負妳,妳要跟哥哥說,不要自己藏起來,知道嗎?」
一串眼淚落了下來,她低頭在手臂上抹掉。
「哥哥相信妳,妳一定不會主動打人的。」
符揚的脾氣壞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平時他們兩個人在家裡碰到了,符揚的眼神是直接飄過去的,當他是隱形人。可是符揚當他是隱形人,並不表示私下也是對小萸不理不睬,偏偏小萸從來不肯說。
成渤輕歎一聲,把妹妹抱進懷裡。
聞著哥哥熟悉安全的氣息,成萸哽咽一下,像貓咪般細細地哀鳴。
「小萸……」成渤遲疑一下,低聲問:「妳想要住在這裡嗎?還是我們,我們另外找地方住?」
「人家……人家不要……不要回……大伯家……」她哭到打嗝。
「好,妳不想回去,我們就不要回去。」他輕吻妹妹的發心,柔聲安慰。
「哥……我以後會很乖的……我、我不會再惹事了。」她抽抽噎噎地道。
「不能怪妳。我知道不是妳的錯。」成渤撫著妹妹輕顫的背脊,心裡無限的淒酸。
雖然說要保護妹妹,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如何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