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決明
「治療你呀,還是你想一輩子癱瘓也行,跟我說一聲就好,我馬上停止用藥。」
「癱瘓?」
「有顆子彈弄傷了你的脊椎。」唐用著最輕描淡寫的說法。
風嘯似乎不信,試圖從床上起身,但他失敗了,反覆再試,仍沒辦法讓自己挺身坐直。
「好了好了,別再操勞自己的身體,你現在好好聽我說。」唐環臂站在床邊,手裡拿著一小罐無色藥劑,正色道:「這是還沒有做過人體實驗的藥,你是第一個試驗的人,會不會成功我不敢打包票,但如果不使用它,你這輩子絕對都不可能再站起來,現在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你要不要用這種藥治療?」
風嘯瞪著那罐藥劑,又瞪向唐,唐挑眉在等他回答。
「……要。」
「好,達成共識,是你自己答應要當白老鼠的,後果要自己承擔。」他只能善盡告知義務。
「我不能一輩子躺在床上。」
「我身為醫生,自然會盡全力救你。」這是基本醫德。「藥效快發作了,你會再睡好幾個小時,應該說你接下來睡的會比醒的多,這是神經修復的副作用,不過當然不會太好睡,我想劇痛是難免的,不過你……」
唐的聲音越來越遠,後頭又說了什麼他已經完全聽不見──
睡時完全不能安穩,身體裡全是抽痛,醒來之後又是注射新藥,他有很多事想問,偏偏說不到幾句話,藥效又會讓他陷入昏沉,他已經無法分辨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以及他還要忍受多久──
「過陣子你得開始復健,那也不是太好受的事。」這是某一次他較為清醒時,唐對他下達的命令──醫生對待病人的命令。
「我還要多久才能走路?」風嘯受夠了成天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無力感!
而且……他哪來的鬼工夫一直躺在這裡不動?!
司徒烺的屍體送回右派,司徒綰青一定……很難過,她和司徒烺的感情很好,司徒烺也非常疼愛她,至親死狀淒慘,她如何能承受?又如何能度過?
「這種事急不得,慢慢來吧。」唐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只能笑笑安撫。
「我要一個大略的數字。」
「再幾年吧。」
「幾年是幾年?」
厚,很魯耶,病人。
「四年吧,不然五年,也可能六年。」四年是正常走路的基本所需時間,五年大概可以做到小跑步,六年就可以去參加奧運的短跑比賽。
「太久了。」
「比起一輩子站不起來的人而言,夠短了,少貪心。」
風嘯蹙眉不語。
「不過前提是,你得先站起來,不然一切都是廢話。」
「我就是該死的站不起來!」他嘗試過了!兩條腿怎麼也不聽使喚。
「先生,不然怎麼叫Paralysis──癱瘓呢?癱瘓是神經系統損害常見的症狀,按照程度可分為完全性或不完全性;按肌張力異常情況可分為弛緩性和痙攣性;按分佈型式可分為偏癱、交叉性癱、四肢癱、截癱和單癱──」
「不用解釋給我聽!你只要想辦法讓我站起來就好了!」
唐一點也不會因為風嘯的吠吼而動怒,他很能體諒病人因為受傷而情緒失常。「保持心情愉快及與醫生好好配合也是幫助復元的主因哦。」
「……」看見唐的笑臉就一肚子的髒話想飆。
「你能躺在床上過悠閒日子的幸福生活已經快過去了,還不趁現在好好享受享受,接下來可有你辛苦的了。」
「少嘲諷我。」
「我是先替你做心理建設,風嘯,會很難熬的。」
「……你以為我會怕嗎?」哼。
「我是不以為你會怕啦,我比較擔心復健師會怕。」
風嘯揚眉,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因為你一定會痛到胡亂遷怒扁人,首當其衝的,就是倒楣的復健師呀。」絕對會吃拳頭吃到飽。
「我會控制我的脾氣,只要能讓我復元,我會盡力成為最聽話的病患──」
言猶在耳,第一個復健師在第一天就被揍到肋骨斷兩根,抬出左派,第二個復健師也於兩個鐘頭後在亂槍齊發中倉皇逃出,第三個復健師撐得比較久,她一直到凌晨都還躲在廁所裡啜泣不敢出來……
「最聽話的病患?」唐冷笑嗤笑嘲笑諷笑,這六個字,字字帶刺。
風嘯臉色鐵青。「這比我中槍時還要痛一百倍!」
「我有告訴過你會很痛。」
「但你沒說會痛到這種程度!」
「我是不是還要告訴你──乖,會非常非常的痛,會痛到你想扁爺爺揍奶奶,會痛到你想一邊拿機關鎗掃射一邊拿手榴彈狂丟,會痛到你想直接一頭撞水泥牆去死?!」
「媽的!真的很痛你不知道嗎?!連他們捏捏我的腳趾頭都像痛得直接把我的腿拿到火爐上去烤一樣,更別說他們試圖把我的膝蓋彎曲起來──」
「好,很好,非常痛嘛,那就不要治了,你就一輩子這麼平平穩穩地躺在床上,要喝水有人倒,要吃飯有人喂,永遠都不用再爬起來了。」唐突然從旁邊書桌上拿起相框,一把摔在地上,相框玻璃碎成片片,他從裡頭拿起照片,那是稚齡的風嘯與司徒綰青在夏夜裡坐在庭階上大啖西瓜的照片,裡頭的兩人笑得天真無邪。
唐作勢要揉掉照片,風嘯瞠怒著眸,咆吼道:「你要幹什麼?!」
「是誰說過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模樣的?是你吧,但是你決定放棄啦,既然要放棄,最好是連她也一起放棄,不然你想想,她要是看到你這副慘樣,很可能會同情地留下來照顧你,然後呢?你就打算拿她當一輩子的枴杖?」
「還給我!」風嘯氣憤地想站起來,但完全不能如願。
「不過你這副模樣說不定更能讓她憐惜你,你正好就依偎著她、依賴著她,躲在她背後讓她來保護你好了。」
風嘯雙手撐著床,臂上青筋暴凸,他挪動沉沉的身軀,雙腿只是這麼輕微的拉扯都痛得幾乎讓他打起寒顫,他濃重喘氣──
「唐──」
「你以為這樣發頓脾氣就會突然讓你站起來,然後還衝過來打我一拳搶走照片嗎?天底下沒有這麼簡單的事情。」唐是站在醫生更是站在老友的立場,看風嘯不良於行他也不會好受,看風嘯自暴自棄他也是會火大的。
唐說的沒錯,風嘯是沒辦法突然站起來,他只能挫敗地咬牙握緊拳,憤恨地捶打自己的腿!
明明每一拳落在腿上都那麼痛,為什麼偏偏站不起來?!為什麼這麼廢物?!
「我想見她!我想見她!我想見她……」吼叫聲像野獸的嘶吟,從有力到衰竭──
「風嘯,你相信我,我會讓你站起來,意氣風發地『走』到她面前,你相信我!聽從我的治療!忍耐下去!」
風嘯閉緊眼,教人幾乎無法承受的劇痛變成了濕濡雙眼的眼淚,但他沒有哭泣,將它與痛苦一起吞忍下來。
「唐,幫我──」他沙啞低吟,近乎祈求。
「我一定幫你。」唐向他保證。
「必要時把我綁起來,讓復健師來按摩我的雙腿。」不用管他會不會痛,不用管他痛到極點時的咆哮噴火──什麼都不用管,直接強硬的替他復健!
唐走近他,先將他安置仰躺回枕上,再把照片塞回他手裡。
「不用你說,我也打算這樣做。」
照片上的她,對著他憨憨甜笑,無論是對稚齡的那個他,或是對現在的他,她都展露著笑顏,他忍不住用食指碰觸照片中她的輪廓,沉沉說道:「我要走到妳面前,兌現我與右烺叔的承諾……也兌現我與妳的承諾。」
兌現那天替她戴上訂婚戒指時,在他心裡默默許下的承諾。
接下來的日子,風嘯幾乎都被縛綁在床上,復健的痛總是讓他痛得抽搐,他知道這是一直以來唐替他注射的藥劑正在他體內作用,他甚至不只一次痛昏過去,然後又在疼痛中醒過來;然後他開始學習走路,一開始只能維持三秒,每次倒下來時,他都為自己的無能深深自責。復健的過程十分難熬,但最必須對抗的,是他自己心裡時常跑出來叫他放棄一切的惡魔,尤其他的復健進展並沒有突飛猛進的成就感,那股挫折彷彿絆腳石,時時讓他摔得比腳傷更疼痛。
「噓!小聲點,不可以讓左爺聽見。」
「哦……對不起。」
「你剛剛說右派和虎幫打起來?怎麼可能打得贏?以前有司徒烺在時可能還有勝算,現在不是只剩下司徒烺的女兒在撐?」
「對呀,聽說右派被打得可慘了。」最後割地賠償,損失好大一塊肥田。
「司徒烺的女兒呢?她也受傷了嗎?」
「這是一定的,而且她還打先鋒咧。」所以被打得最慘。
「你們再說一次!」震天價響的吼聲,震回兩名正在聊八卦的左派兄弟。
「左、左爺?!」
「再說一次,司徒烺的女兒怎麼了?!」風嘯試圖走過來,然而一步、兩步、三步之後,就不支倒下,他喘著氣,硬生生將自己撐起來,好不容易又走兩步,這回他沒再倒下,因為兩名左派兄弟飛奔過來攙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