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辛卉
范兆恩加重擒住她手腕的力道,冷沉道:「也就是說,妳習慣說謊?」
他的問話很犀利,若非他的眼睛看不見,恐怕會從她心虛的眼神識破她蹩腳的謊言。
「開個小玩笑,范先生很介意?」德菲故作輕鬆,聲音卻因緊張而略顯走調。
范兆恩沉默著,似在思考該採信她的哪一種說法。
德菲忐忑不安的等著他接下來的反應,胃部開始抽痛。
「妳的玩笑有待加強。」范兆恩驟然鬆開她的手,不以為然的批評。
聞言,德菲輕吁一口氣,如釋重負。「對不起。」
他冷哼一聲,才發現自己的態度在不知不覺間有所軟化,甚至已默許她留下。
德菲凝視他的俊顏,心海翻騰。她沒想到自己還會有站在他面前,跟他講話的一天。也許是老天爺的眷顧吧……
叮咚──
清脆的門鈴在下午四點整響起,驚動了兩人敏感的神經。
「我去開門。」德菲柔聲道。
率先報到的是司機阿修,是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一入門,就元氣十足的自我介紹。
范兆恩攏起眉,俊臉蒙上一層冰霜。
廚師、打掃的歐巴桑陸續抵達,冷清的豪宅突然熱鬧起來,范兆恩的臉色更形陰鷙,忍不住發飆。「統統給我滾出去!」
他的聲音不大,卻低沉有力,威嚇性十足。
「呃……」
德菲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新來的成員們不要出聲,依她的經驗,越是反抗他的意思,他的火氣就越大。
前幾任看護還來不及摸清他的脾性,就被氣走了,她雖然才跟這些新成員相處了幾分鐘,但大家都笑臉迎人又隨和,給她莫名的親切感,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投緣吧!
德菲比手畫腳,請三人先到外頭的庭院暫時「避難」。
三人倒也很配合,躡手躡腳的移至中庭。
四周突然恢復安靜,范兆恩反而感到疑惑,稱心如意的同時,濃烈的失落感及寂寞也一湧而上,吞噬著他所剩不多的鬥志與微渺的希望。
始終未曾離去的德菲,將他的神情轉變盡收眼底,心情也隨著他起伏,多麼希望代他承受所有的苦。
她生命中的那段美好,是他給予的。而她竟用如此深沉的痛苦回報他的愛與疼惜?別說他不諒解,她也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悔恨的淚水自眼角滑落,德菲摀著嘴,默念著在心中不曉得反覆過幾千幾萬遍的──
對不起。
☆☆☆☆☆☆☆☆☆☆☆☆☆☆☆☆☆☆☆☆☆☆
某個晴朗的週末午後,涼爽的初夏微風徐徐吹送,是個舒適怡人的好天氣。
德菲在廚房與中庭間往返,忙了一上午,嬌美的臉上卻一直掛著笑容,一點也不覺得累。
由於今天是週末,所以她讓司機、廚師及掃除的大嬸回家休息、陪陪家人,星期一再回來。
這一星期來,德菲和他們共事很愉快,她的笑容比以往多了許多,體會到有人作伴的日子遠比關在自己的象牙塔中快樂。除了照顧兆恩的起居外,她更想幫助他敞開心胸,至少不要那麼沮喪。
她甚至期待他有一天能恢復昔日風采,重新攀上顛峰,用他過人的智慧與出色的才能在商場上發光發亮。
就算他的視力無法復原,他的生活也不該是如此頹喪、灰暗。
首先,她要將他帶離那漆黑的房間,即便看不到藍天白雲,也要感受陽光的熱力與鳥語花香。
德菲敲了敲他的房門,照慣例得不到應允。「范先生,我要進房囉!」沒有反對就是同意,德菲推門而入。
他孤獨消瘦的背影,讓她的胸口一窒。
「范先生,吃飯了。」德菲走到他身邊,以她一貫甜美輕柔的嗓音喚他。
同樣的,范兆恩一樣置若罔聞,冷漠以對。
德菲從不氣餒,為了他,她才驚覺原來自己有那麼固執、不肯妥協的一面。
每回吃飯,雙方總是要經過一番拉鋸,而一星期下來,被他打破的餐具、浪費的食物也不計其數,不過德菲從不灰心,總要他吃點東西方肯罷休。
今天想必也不例外。
「今天天氣很好呢!」德菲輕快的說著。
范兆恩默不吭聲。
她再接再厲。「范先生,這幾天你都沒好好吃東西,身體會搞壞的。」她好言規勸。
只要他一餐沒吃,她就跟著不吃,承受與他相同的苦,這是她給自己無能的懲罰,然而他不會知曉。
范兆恩難得的有所回應。「哼!我的身體早就殘廢了。」他嗤笑,極盡自嘲之能事。
「你的眼睛還是有可能復原,只要有合適的眼角膜……」德菲不止一次提醒,試著給他希望。
「要等多久?一年?三年?還是十年?」范兆恩暴吼。等一副合適的眼角膜,就等於等待奇跡降臨,機會渺茫,近乎於零。
「只要不放棄,就有可能發生。」德菲篤定道。
她甚至想過捐出自己的眼角膜,而且也正打算抽空前往醫院檢查,倘若符合各項檢測,她絕不遲疑。
范兆恩彷彿聽到什麼天大笑話般,縱聲大笑。「妳當我三歲小孩嗎?還是妳願意把妳的眼角膜給我?」他故意挖苦。
德菲彎起嘴角,沒有片刻猶豫,給了他料想不到的答案。「嗯,我願意。」
聞言,范兆恩身體猛然一僵,德菲的話使他震撼不已。半晌後,他才故作不屑的撇唇訕笑道:「這真是我聽過最誠懇的玩笑。」
「我的玩笑功力進步了嗎?」德菲輕笑出聲,化解凝重的氣氛。
在他心目中,她僅是個囉嗦纏人的看護兼管家,說要捐出眼角膜任誰也會當做笑話看待。
「哼!」范兆恩不以為然。
「吃飯了好不好?」德菲嬌柔的口吻,似在哄騙孩子般。「不要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她伸手想攙扶他。
她一觸及他的手臂,范兆恩就氣急敗壞的想揮開她的觸碰。
德菲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失去重心,跌坐在地,後腦勺撞上了後方的小茶几桌角,發出一陣碰撞聲,足見撞擊力不小。
范兆恩皺起眉,一股歉疚浮現心頭。
待暈眩感稍退,德菲突然感覺到頸部有些濕潤,她反射性的抹去不明液體,定睛一瞧,赫然驚覺手上是濃稠的鮮血。
她咬著唇,忍痛起身,身為護士,這一點血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一句道歉卡在喉間,但范兆恩無論如何也拉不下臉說出口。
德菲將自己的傷勢置於一旁,一切以他為重。「范先生,吃點東西好不好?我做了很多菜,你一定……你應該會喜歡。」她急忙改口,盡量避免提及太敏感的字眼。
「嗯。」范兆恩冷著俊臉,因為愧疚之故,終於鬆口應允。
「謝謝!」德菲綻開笑顏。「今天在中庭用餐喔!」
他不置可否。
德菲強忍著暈眩感,引領著他往中庭移動,縱使後腦的傷口疼痛,但她的心卻因他的妥協而暖洋洋的。
只要是為他好,任何事情她都會做,而且甘之如飴。
第六章
將平底鍋裡的荷包蛋盛上精緻的餐盤,德菲關掉爐火,脫掉圍裙,端盤上桌。
「阿修、梅姨、平叔,吃早餐囉!」她張羅好餐具後,先到客廳通知司機、負責清潔工作的大嬸,以及年逾五十的廚師。
「收到!」和德菲同齡的阿修誇張的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她行了個舉手禮。
德菲淡然一笑,隨後轉身踅回廚房,端著擺放豐盛餐點的托盤往主臥室而去。「范先生,你起床了嗎?」
「嗯。」隔了一會,房內的范兆恩有了回應。
「那我進去囉。」獲得允許,她開門入內。「范先生,吃早餐了。」她將早餐端放到房外寬敞的觀景台圓桌上。
連續幾天濕黏黏的下雨氣候,今天終告結束,躲了幾天的太陽露了臉,一掃幾日來的陰霾。
「今天在外頭用餐好嗎?」德菲走到他身旁,柔聲徵詢他的意願。
范兆恩未置可否。
沒有異議,就是答應了。一個月相處下來,德菲抓到了不少盡量不惹他生氣的訣竅。
她俯身攬住他的手臂,想攙他起身。
范兆恩不領情的甩開她的手,依舊排斥他人的觸碰,但唯獨對她放輕力道,不若對其他人那般激烈。「我自己會走。」他欠佳的口氣也沒有改變。
「嗯。」德菲愉快的回答,壓根不在意他的態度有多惡劣。
范兆恩極力想忽略她的存在,盡量控制自己的心情不受她影響。
這一個月以來,無論他怎麼對她大發雷霆、吹毛求疵,她都無動於衷,甚至有越挫越勇的趨勢。
她的執拗令他惱怒,她的溫柔是種負擔,但他居然對一個毅然闖進他生活的看護產生好奇?!
他曾猜測過她的年紀、想像過她的模樣,更想知道究竟是何原因,讓她堅持留下,不肯離開?
她要的,到底是什麼?
范兆恩分神的思索著,沒注意前方的障礙物,眼見就要撞翻一桌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