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季潔
「沒事了!噓……沒事了……」春語見狀,連忙趨向前去,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
她溫柔的嗓音像道春風,不疾不徐飄入耳,康澄心緩緩張開淚眼,模糊的眼中有嬌小的春語與健壯似希臘神祇的楚梁。
莫名其妙地,兩道熱淚瞬間滑下。
「沒事了!放心吧!是楚梁救你上來的哦!」春語寵溺地揉著她的發頂,溫柔地說:「你真是不小心,幸好楚梁常在那一帶潛水,要不……你可成了名副其實的水鬼啦!」
康澄心一怔,是楚梁救了她?!
「為……為什麼要救我?」康澄心哀怨地瞅著楚梁,以著低啞、破碎的嗓音問著他。對,她是不小心跌下海的,但為什麼要救她?
楚梁雙手環胸,原本隱忍的忿恨情緒因為她的反應在瞬間轉為烈焰。
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生!
「有什麼事非得鬧到自殺嗎?被男朋友甩了,還是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想不開?」他濃眉微挑,唇角揚起嘲諷的淺笑,瞅著她的眼神蓄滿鄙夷的神色。
康澄心睜著無神的迷濛雙眼,無視他輕蔑的口吻,再次問道:「為什麼救我?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救我?」
她飄渺的思緒仍不定。既然上天給了她解脫的機會,就讓一切順勢發展不就好了,為什麼要救她?
她不要苟延殘喘地拖著這副孱弱身軀,過著那生不如死的日子。
這個藥罐子身體,活著對她而言是種累贅,早在落水的那一刻她便坦然接受這樣的安排。為什麼還要救她?
突地,「啪」的一聲,左頰灼熱的痛感硬生生將康澄心從絕望的思緒中拉回,她下意識撫著自己的臉,抬起頭望著楚梁幾乎要噴火的雙眸。
「楚梁你瘋了嗎!」春語瞪大眼,不敢相信楚梁竟然出手打了她。
「我不過是要打醒她罷了!多少人求生不得,她卻急著求死!呵,這年頭果真儘是一些無病呻吟、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人!」他的雙眸染上陰鬱,剛毅的臉部線條因盛怒勾勒出駭人的肅然。
當年韻嬛求生不得,眼前的小女生卻求死?多麼的諷刺啊!
康澄心無意識撫著頰,微側首眨了眨眼,在他盛怒的眸中瞧見了他對自己的鄙夷,他一定很後悔,說過想追自己吧!
別開臉,一股酸楚在胸中翻騰,她的淚無聲無息地滴落,一滴、兩滴……滴滴落在海藍色的被套上,暈出了一朵朵憐人的淚花。
「不哭了……不哭,別理他,那小子他衝動了些……」一邊瞪著楚梁,春語輕輕搭上康澄心的手,話卻凝在唇畔,眼神滯留在她藕白的手腕上。
她好白……真的好白,但卻白得讓人感到不舒服。
青藍的血管清晰地蜿蜒在她白皙的手上,臂上散佈著仍有些青淤的細小針孔。
感受到春語錯愕的目光,康澄心瑟縮地縮回自己的手,在楚梁要踏出房門時,她輕輕說了:「你……生過病嗎?」
生病?楚梁高大頎長的身軀頓住了,腳步定在門口。
「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吃藥、不定時的打針……這種生活你過過嗎?」她蒼白的唇扯出一抹牽強的笑反問。「你能體會嗎?」
「澄心……」春語詫異地瞅著她,頓時無言。
而楚梁文風不動地杵在門旁,寬闊的背影讓人讀不出他此時的思緒。
無視於他們的震驚,康澄心喃喃自語著:「從小我就因為身體太差,天天被關在無塵、無菌的房間,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甚至連到學校上課也是一種奢侈。新鮮的空氣、藍天、白雲、綠地……都只是影像、圖片。
我多想跟平常人一樣,是在陽光下過日子的……但偏偏我的身體就是不允許,我記得有一回,我爹地拗不過我的要求,讓奶媽陪我出門散散步,結果一回到家,我馬上就發了高燒。當時我好恨……真的好恨自己的虛弱,後來爹地在我的房間開了一大扇天窗,讓我隔著厚厚的玻璃看雲、看天空、看星星……」
輕輕合上眼,她發現自己的聲音已幾近呢喃,就如同以往的每一天一樣,她只是傻傻對著天空說話。
「後來慢慢長大了,發現反抗根本無濟於事,於是我天天等著吃藥、渴望某一天吃完藥,身體會愈來愈壯,可以和正常人一樣,在陽光下跑步。有時我甚至會安慰自己——康澄心,你是是塔裡的公主啊!終有一天,會有王子爬上高塔,帶著你走進藍天白雲的晴空下……你是塔裡的公主啊!」
她的眼淚不停的滑落,通紅的鼻頭裡儘是酸澀,最後終於忍不住挫敗地拚命捶著自己哭喊:「所以我不要這副殘破的身軀,不想在呼吸吐氣間全充斥著藥水味,我厭倦了那種生活,我不要……我不要啊!」
「你別這樣!」春語正打算制止她的行為,杵在門口的楚梁卻搶先一步鉗制住她。
「既然這樣,你就更該好好照顧自己,告訴自己,你會好起來,只要你相信自己,總有一天你會健健康康、活蹦亂跳,身上會有用不完的精力!」楚梁握著她的纖腕,原本憤怒的情緒因為她可憐的處境而瞬然瓦解。
瞅著她,楚梁霍地發覺她流淚的模樣,和死去的韻嬛多像啊!
當這個念頭衝入腦海時,他渾身一震,被猛然撞入的想法嚇了一跳,楚梁暗斂下眉,悄悄鬆開了握住她的手。
「會有這麼一天嗎?」捂著胸口,她泛白的唇澀然開合著。「出生時,醫生早說過我過不了二十歲的生日,但我熬過了,你知道這偷來的生命是家人、是醫生用金錢、用藥水、用呵護、用關懷,點點滴滴替我掙取來的,我比任何人都珍惜生命啊!」
「只是我累了,身體累了、心也累了,再多對生命的熱情都被這些關懷、呵護給抹煞了……」瞠著無神空洞的眼,康澄心虛弱地說。「我放棄了,不想再做困獸之鬥了。」
她的話讓楚梁澀然,他沒想到……得到的竟是這樣一番令人難過的真相。「真的是困獸之鬥嗎?難道你不認為人定勝天!」
「人定勝天?」康澄心苦澀地揚了揚唇,以掌壓著胸口無奈地說:「我的心臟可能隨時停止跳動,能讓它再次運作或許只能靠電擊喚醒它、或是再換上一顆新的心臟,你說,我該期待哪一種?這不是我努力就可以辦得到的啊!」一朵淚花再度落下,無力地沒入康澄心微顫的唇角里。
「願不願意打個賭?」楚梁蹲下身,褪去了臉上的冷肅,溫柔地瞅著她。
「呃?」抬起眼,康澄心一臉迷茫。
「我賭你會康復。」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將他的力量藉由相貼的雙掌傳達。
楚梁的話鏗鏘有力地擊入她的心房,像劑強心針迅速振奮起她萎靡的思緒:「我真的可以?」
她瞅著淚眼,像個孩童般無助,吃力地握住他強健的臂膀。「我真的可以和正常人一樣嗎?」
「可以,我相信你!」楚梁看著她蒼白的小臉,一絲不該有憐憫緩緩鑽入他的心口。
他的話讓她激動的情緒平息許多,康澄心緩緩扯開笑,不自覺地偎入他懷裡,眼皮漸漸沉重。
怦、怦、怦,當楚梁那規律而沈穩的心跳傳入耳際的同時,她緊繃的思緒似乎也跟著鬆懈。偎在那溫暖的胸膛上,她突然覺得好累……真的好累呀!
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為什麼楚梁善意的謊話竟讓她感到安心。
姑且就讓自己相信這麼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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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真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小姐……小姐她……」徘徊在「BlueTempo」前,康澄心的奶媽捂著胸口,心魂未定地拿著手機對遠在北部的康義遠報告方纔的情形。
咆哮聲由電話另一頭傳來,康義遠被奶媽的話嚇得六神無主。「你怎麼能確定她沒事?你怎麼能確定呢?」
「我和阿其親眼看見一個年輕小伙子把小姐救起來。他用心肺復甦術三兩下便讓小姐醒過來了。」
康義遠蹙著灰白的眉,急急地問:「她沒事吧!」
「應該沒事,那個小伙子把小姐帶回一家民宿,便再也沒出來過。」奶媽張望著「BlueTempo」,不敢妄下決定地問:「老爺,我們要不要出面把小姐帶回家?
康義遠用力握著話筒,默不作聲地沈思著。
其實打由女兒踏出家門第一步,他便派人跟在身後暗地保護著,這一回他該一如往昔地剝奪屬於她的自由嗎?
嚥下喉中哽咽的情緒,他矛盾不已地失去了辨清事實的思考能力。
縱使他動用了所有的關係、勢力,還是找不到適合配對的心臟,他不知道女兒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揮霍……
如果……她想自由,就給她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