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沈亞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山澗離周宅實在太近了,應該再遠一點,就算走路要一天、兩天,她也完全不在乎。
但她只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便走到了「菩薩泉」。其實是她定得太快了,普通人就算走上兩個時辰才到也是有的,可見得她有多渴望能快些抵達小山澗。
「菩薩泉」,當地人給這山澗起了這麼個名字,據說小山澗是從很遠很遠的山上流下來的,穿過了千山萬水才到他們這邊的小山洞裡;因為那山洞的入口遠看像是菩薩慈悲的側臉,所以才給起了這麼個名字。
盛傳「菩薩泉」有靈效,暍了可以強身健體,有病治病,沒病補身。據說用來療傷止痛也有強效,還可以延年益壽、養顏美容呢。所以周家老爺跟上上下下八個姨太太每天吃暍用的全是這裡的泉水。而自從周家唯一的長工跑了之後,這擔水的重任就落到綠袖身上了,她每天早中晚都得來一趟,有時候八個姨太太全要洗澡時,整天來來回回扛水扛得肩膀腳趾全都起泡也是有的。
但她還是喜歡來這裡。獨自一個人躲在小山洞裡聽著潺潺流水聲讓她感覺平靜,而且這裡還有一個只屬於她的、完全沒人知道的私密天地。
那是在她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其實小山洞最深處有一塊可以移動的大石,裡面還別有洞天。那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只有她知道那塊看似巨大的石頭其實很輕,而且只要稍微移動一點點就可以鑽進山洞最深處。
她經常幻想著自己帶了許許多多的食物躲到山洞最深處,將不會有任何人找得到她。她可以就這樣一直躲著,等到別人以為她已經離開的時候,她再悄悄地出現,悄悄地遠走高飛。
放下木桶,趁著天色還很亮,她就著光線凝視山澗所形成的小水窪裡的自己;紅色的鮮血讓她的半張臉看起來血肉模糊,形容恐怖。
「唉……」她輕輕歎口氣,掏出唯一一條手絹擰濕,輕輕地擦拭臉上的傷口。唯有這種時候她才會吃痛地輕吟,也唯有這種時候她才會用那種帶著點憐惜的眼光打量自己的臉。
她幾歲了?有點忘了,大概十八、九歲了吧?她十歲被賣到周家為奴,十六歲的時候就被周老爺玷污了身子。那時她的爹娘還在,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他爹娘又哭又鬧的跟周家周旋了個把月,周老爺膝下無子,看在她肚子裡孩子的份上:心下甘情不願地娶了她。可那孩子卻連懷胎十月也沒能撐過去,周大太太在一天夜裡聯合了另外八個姨太太把她拖到柴房打個半死,孩子就這麼沒了。從此,她再也不能懷胎,真是承天之幸。
到現在又過了幾年了呢?大概兩三年吧。想想自己這十年來所過的非人生活,她真覺得奇怪自己為什麼還不死?在等什麼嗎?
突然,她眼角瞥見水窪裡還有另外一條人影,她嚇了一大眺,整個人不由自王地跳了起來。
「小心!」那人立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姑娘,你沒事吧?」
綠袖嚇白了臉,連忙甩開那人的扶持,遠遠退到了山洞最底部。
「你看來傷得不輕,在下身上有些金創藥——」那人話還沒說完呢,自己已經先撐不住而倒了下來。「嘿……沒想到……我還真是泥菩薩過江咧。」
他整個背都被血染紅了,兩三支弓箭筆挺地插在他背上,看起來像個劍山似的。
「快找找!那傢伙受了重傷,一定跑不遠的!」
「你們幾個到那邊去看看!順便去山洞裡瞧瞧!千萬別讓他給跑了,否則周老爺跟縣太爺要是怪罪下來,大家都有苦頭吃的!」
綠袖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半倒在地上的男人喘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山洞裡光線幽暗,完全看不出他的眉目。但這麼落魄的「俠客」她可真是第一次見到。什麼白馬,什麼長劍,原來也只是跟她差不多可憐的喪家之犬啊。
綠袖就這麼看著他,聽到衙門官差搜尋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了——她終於跳了起來,將地上的男人用力拖了起來。
長年訓練的體力讓個頭遠比「俠客」矮小許多的綠袖輕易地拖動了半昏迷的大男人,她將他藏進山洞深處無人知曉的秘密所在,逃過了官兵的追捕。
當天夜裡,她從廚房偷了許多吃食跑到山洞裡,她甚王替他治傷,只是深深沒入骨中的箭頭卻怎麼也拔不出來。
俠客的氣色極差,再多的金創藥也不能讓他恢復健康,他需要一名大夫;而這鎮上唯一的馬大夫恐怕不會有勇氣違背縣太爺跟周老爺的意思來替這位俠客看病。
「不用麻煩了,我的傷……恐怕是好不了了。」俠客苦笑著,他長得方頭大臉,模樣有些可笑,舉止動作不知道是因為受傷,還是天生就是如此遲鈍笨拙?總之他跟說書的所說的那種風流倜儻的白馬俠客是完全不同的。
「你明明不是俠客,為什麼還要強出頭呢?」綠袖率直地問。
「我?俠客?」他笑得咳出血來。「半年前我路經此地,那位白嫂子在我落魄潦倒的時候給了我一杯水喝,做人當然要知恩圖報,我沒想過自己是什麼俠客。」
「就只為了一杯水?」
「就只為了—杯水。」
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笨的人。綠袖搗著唇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我笑你笨。奴家為了三餐才不得不忍受那種種的凌辱折磨,而你卻只是為了一杯水,你比奴家還要更笨。」
「是嗎?」他耙耙頭皮,澀澀笑了笑。「這……在下笨不笨無妨,倒是我要是死在這裡的話,要給姑娘添麻煩了吧?」
「我沒什麼差別。」綠袖聳聳肩。「反正他們早晚也是要打死我的,早點死晚點死的區別而已……其實早該死了吧?真下明白我到底在等什麼……」
「姑娘此言差矣。姑娘年紀尚輕,古語說,螻蟻尚且偷生,況且姑娘還是個如花似玉的——」望見綠袖那張百無聊賴的臉,他後面的話全吞回肚子裡,再也說不出口了。
綠袖半張臉上的傷痕還沒有痊癒,她那種了無生機的眼神所訴說的並不是絕望而是……麻木,對世間萬物全然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的麻木。她是真的沒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讓你變成這個樣子?」他心痛地低語,那種劇烈的疼痛比他的背傷還要嚴重千百倍。他突然很想……很想好好的教教眼前這女孩生命的樂趣,很想讓她知道這世界其實並不是那麼糟糕。只可惜自己的生命之火就快要熄滅了,哪還能教她什麼。
「我可以抱抱你嗎?」綠袖突然開口。
「咦!」他愣了一下,綠袖那雙寫著純然天真的眸子讓他無法拒絕。「嗯……」
「我會很小心不弄痛你的。」她說著,輕輕貼在他身側,用她那雙粗糙不堪的雙手環住他的胸膛,然後很輕很輕地將螓首靠在他胸膛上。
他聽到了她極輕極輕的喟歎聲。
這輩子,她從來沒有好好的被擁抱過一次。
他的心狠狠地抽痛了,萬般憐惜湧上心頭,他深深地擁抱了她,憐惜地親吻了她的額頭。
十年了,她第一次被當成一個「人」來看待,明明知道這是不對的,綠袖還是哭了,早已經乾涸的眸子流出水來。
然而,他們所能擁有的瞬間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山洞外傳來鼎沸人聲,與她所想像的不同,大太太他們並沒有忽略掉山洞的最深處。
當那塊大石頭被搬開的時候,大太太那張猙獰恐怖的笑臉映著火光看起來就像是鬼怪一樣。
「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綠袖終於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麼了,原來她一直在等的只是這個擁抱。
經過了漫長一生的等待,幸好……幸好終於等到了。
到底誰比較笨?是他為了一杯水而死?還是她為了一個擁抱而死?
番外之五轉生使
如果冥界有「最倒楣轉生使」這項遴選的話,毫無疑問的,他一定會榮獲首獎,而且說下定可以連任好幾屆。
「你不該出手千涉紅鬼與蒼木的命運,你是個轉生使,該知道自己的職責才對。」
對對對!菩薩說的當然都對,可是事出必有因,當時他也是為了天下蒼生著想,他是出於一片好心好意耶。
想想看,當時情況那麼危急,如果魔界跟草木界的使者們真的為了爭奪紅鬼的生殺大權而打起來了,周圍那些花啊草啊畜生啊豈不是全部都要倒大楣?他真的是誠心誠意的想消弭一場人間慘禍,才會出面緩頰擔任和事老的嘛。
誰會知道那有錯?有錯也就算了,他甘心接受懲罰,可是……變成一隻貓?!
「喵……」
小黑貓可憐兮兮地瑟縮在草叢裡,這種天寒地凍的時候,居然要他變成一隻流浪貓啊!太慘了,真是人間慘事莫過於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