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松露
他很清楚英格麗傳染上什麼樣的疾病,等回到難民營之後,他會隔離並帶著所有跟病患接觸過的人,包括士兵,跟世衛的人一起搭軍用直升機到肯亞市區的醫院接受治療,他絕不能讓疫病在難民營或軍隊裡傳開。
世衛一定會認這筆帳,因為他們正愁找不到發病超過十二小時的厄努瓦爾病毒患者試用他研發的實驗疫苗。
英格麗昏迷了整整一天半,再度醒來時已躺在透明圍幕中的隔離病床上,她虛弱的睜開沉重的眼皮,看到季雋言穿著全罩式隔離衣在身旁守候。
她開口詢問自己身在何方,聲音卻低啞得連自己也嚇一跳。
從她發病以來,季雋言始終不曾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他隔著手套緊握住英格麗的手,神情哀戚的擠出安慰的微笑,告訴她所有人都確定感染了厄努瓦爾病毒,還沒發病的人都在肯亞醫院的隔離區裡接受觀察。
世衛組織接到他的通知已經立刻把他研發出來的實驗疫苗空運到肯亞,現正在運送的途中,只要注射過疫苗就不會有事了。
然而他沒說出口的是,連他這個研發者都不能確定實驗疫苗是否能挽救她的性命,畢竟目前還沒有使用在發病超過十二小時患者身上成功的經驗。
但治療過程會經歷痛苦的副作用,就算痊癒也可能有無法預知的後還英格麗看到季雋言滿臉疲倦,黑眼圈也很重,她帶著淺淺的微笑,用她那充滿希望的一貫口吻反過來安慰他,「既然這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我相信你研發的疫苗一定可以把我們醫好,我很快就可以下床跟你一起吃晚餐,所以你不要一直守在這裡,趕快去休息,不要累壞了。」
季雋言堅持不肯離開,他雙眼佈滿血絲,強忍住內心的憂傷,輕撫著英格麗手臂上紫紅色的血斑。
他在心中默數著,從英格麗在他懷中暈眩發病的那一刻起,已經過了四十二個小時了,距離死亡的底限七十二小時已剩不到三十個鐘頭,等待疫苗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與難熬。
過去他曾經好幾度以為自己會失去英格麗,當時心中那種強烈的恐懼感仍然清清楚楚,他真的好怕失去她,他拒絕去想如果疫苗對英格麗無效,或是來不及送達,失去最心愛的人,他恐怕也不想活了。
英格麗取笑他,「幹嘛這樣盯著我看?好像再也看不到我似的。」
「不要說這種話!千萬不要說這種話……」季雋言再也忍受不住了,緊握住英格麗的手,臉頰流下兩道熱淚。
他把英格麗的手按在自己的心臟上方,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痛苦的說:「這裡是為了妳而跳動的,不要說那些讓我害怕的話,我不能失去妳,如果妳不在了,我的心跳也會跟著停止,追隨妳去。」
在洞穴照顧過那些發病的人,親手抬過四個往生的患者,英格麗其實心裡也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聽到季雋言的話,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
她像交代遺言似的開口說道:「我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樣的病,也知道最後要面臨的是什麼,每個人都有這一天,我只是比你早一步離開而已,所以當我離去之後,你要回到你的世界,連我的份一起活下去,直到我們在天國重逢的那天,我會去迎接你。」
季雋言抱著英格麗埋首低聲哭泣,他無法答應這種要求,他也不想答應,他寧可不計任何代價去跟死神搶奪英格麗的靈魂,也絕不允許英格麗這麼早就離開這個世界。
他還想帶她去看許多地方的美景,想跟她一起做許多還沒體驗過的事,他還有好多好多計畫想跟她一起實現,他不能失去她!
知道季雋言還在抗拒接受她即將死亡的事實,英格麗像之前在他失眠的時候那樣輕撫著他的背,開始哼起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的旋律,安撫著他哀慟的情緒。
季雋言慢慢停止哭泣,平靜了下來。他抬起頭望著心愛的女人,想把她臉上每個細緻的線條都深深記在腦海裡。「妳知道我有多愛妳嗎?」
英格麗停止哼歌,流著淚回應他,「我知道,因為我也一樣愛你。」
「既然如此,就不要跟我交代遺言。如果妳也一樣愛我,就該知道失去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人,是無法獨活在世間的;如果妳真的像我愛妳愛得那麼深,就不要殘忍的用死亡來傷害我,留下我一個人無止盡的忍受思念與寂寞的折磨,讓回憶不斷的啃食我……那樣的人生,比在地獄裡受苦還要恐怖,妳怎麼忍心讓我承受這一切?妳怎麼狠得下心丟下我不管,一個人到天國去享福?」季雋言幾近控訴的喊著,趴在英格麗身旁痛哭失聲。
英格麗無聲的哭泣,忍受著心如刀割的痛楚,她不能告訴心愛的人說她有多麼不捨得離開人間,那只會讓愛她的人更難接受她的死;她更不能告訴他說自己就算到了天國也不會感到幸福,因為她最愛的人不在身邊,這樣只會讓愛她的人在失去她之後無法好好過自己的人生。
她不能這麼自私,如果殘忍的對待能夠讓對方忘了她,重新開始另一段更幸福的人生,她願意讓對方恨她的無情,也好過一輩子活在失去她的陰影裡。
季雋言抓住英格麗的肩膀,要她正視他的雙眼。「看著我,我要妳仔細的看著我,然後親口告訴我,妳忍心拋下這樣的我,妳狠得下心離開!」
她不能這麼自私,如果殘忍的對待能夠讓對方忘了她,重新開始另一段更幸福的人生,她願意讓對方恨她的無情,也好過一輩子活在失去她的陰影裡。
英格麗別過頭去,痛苦得無法面對,她開始狂咳,忽然間一口氣提不上來,摀住嘴的手滑落在枕邊佈滿鮮血,再度陷入昏迷。
季雋言緊抱住英格麗哭喊著想喚醒她,「不要死!求妳醒過來……不要離開我……我不准妳死,快點醒過來……」
聽到季雋言緊張地大吼大叫,醫療小組立刻帶著急救的用具衝進來,護士把激動的季雋言用力拉到一旁,醫生不斷的跟他解釋英格麗只是暫時性陷入昏迷狀態而已,目前還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季雋言早已失去理智,所有的醫學專業都拋在腦後。
他衝出隔離病房到消毒室去脫下隔離衣,然後找到沿路護送他們到肯亞市區醫院的同事,不客氣的質問他疫苗還要多久才能送達?那人回答他已經照他要求的通知總部了,而且實驗疫苗已經在運送過來的途中了。
季雋言口氣惡劣的繼續追問,「那到底還要多久才能送到?」
同事想了一下,不以為意的說:「大概還要十幾個小時吧。」
「十幾個小時?」季雋言對著同事大吼,「我等不了那麼久,你會不會通知得太慢了點,為什麼還要那麼久?你有跟他們說清楚病患已經發病超過十二小時以上了嗎?這是很緊急不能拖延的,你知道這種病毒是會在七十二小時內致命的!都已經超過四十二小時了,到現在還沒等到疫苗,你們這些人根本就不瞭解情況有多危急,白癡!全都是一群白癡!」
被罵得莫名其妙,那男同事心裡面很不是滋味,他早就看出來季雋言對那個發病的女人有著不尋常的情感,於是口氣酸溜溜的回答他,「發病超過十二小時以上的又不只有那一個女人,要活體試驗者又不缺她一個。」
季雋言早已被壓力逼到臨界點,聽到這種話氣憤得失去理智,突然一拳揮過去,那男同事被擊中鼻樑,瞬間鮮血如注,他痛得摀住鼻子大叫──
「該死,詹姆斯你這個狗娘養的,你打斷我的鼻樑了!」
旁邊的人紛紛上來勸架,把兩人拉開免得再生事端,季雋言用力甩開身旁的人,轉身狂奔跑出醫院,直到遠離人群才停下來。
當他低頭雙手撐住膝蓋不住的喘息,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到醫院旁邊的花圃,花圃另一邊是間醫院附設的小教堂,裡面傳出兒童唱詩班的歌聲。
他受到一股無形力量的牽引,默默的走進教堂裡,停在十字架前面,抬頭望著聖母像,心下感到一陣詫異──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巧的事?就在他最痛苦無助的時候,竟然會莫名其妙的來到英格麗所信仰的天主教堂裡,難道這世間真的有神的存在嗎?既然英格麗的天主引導他來到這裡,那麼天主一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一定能聽到他所說的話。
他在聖母像前面跪了下來,雙手交握,眼睛望著聖母懷抱著剛出生的耶穌基督一臉的慈祥,他彷彿看到了正在難民營抱著孩子哄他們睡覺的英格麗,眼淚不由自主的奪眶而出。
他從心底深處發出最誠摯的懇求──主啊,聖母瑪麗亞,請聆聽我的乞求!我是個自私又不信主的人,可是我愛的女人她卻是您最忠實的信徒,她不像我那麼的無可救藥,可是邪惡的死神偏偏找上了她。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的相信你們的存在與力量,我懇求你們拯救她的性命,不要那麼早讓她到天國去,這世界需要她,她是人間的天使,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請拿我這個自私的靈魂去跟死神交換,讓她純潔無暇的靈魂繼續留在世間,就算要我下地獄也無所謂,只要她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