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謝上薰
才三十四歲的蘇馡想覓得第二春,蘇昂並不反對,因為顏日熹不是個有野心的男人,甚至稱得上是很居家的男人,跟蘇馡簡直是天生一對。除了上班時間用心工作賺錢之外,顏日熹重視心靈契合甚於物質享受,蘇昂不擔心他企圖人財兩得,但是,把女兒也帶進來?那就充滿了不可言說的變量。
一位粉雕玉琢的美麗小女孩,合該是很春天的,或者像夏天一樣熱情洋溢,但顏幼棗卻一點也不像。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嚴肅,緊抿著的小嘴展現她倔強的一面,若說這是環境所造成的,卻又看不出秋天的滄桑感,她冷然無波的面容像初冬一樣沉寂。
蘇昂第一次看不透一個小女孩。她才十歲,又剛失去母親,顏日熹將她帶回來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但是……她怎麼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呢?
他多希望她像一般的小女孩,即使愛慕虛榮也好,偏偏她表現出來的完全不是小孩該有的反應,既沒有初到陌生環境的侷促不安,也沒有被富麗堂皇的金家嚇到,好奇的東張西望。
她只是鎮定的坐在父親身邊,靜靜的坐著,似一尊美麗的雕像,非常賞心悅目,但是,不會有人想去擁抱一尊雕像。
有她在的場合充滿了冷。
母愛充沛、溫柔感性的蘇馡,原已展開雙手要熱情的歡迎她,她想要一個女兒很久了,但顏幼棗有禮的叫她一聲「阿姨」後,便像個雕像一樣凝住不動,她想把她抱在懷裡疼一疼的熱情悄悄被澆熄。
蘇馡不免有些難堪。想來也是,對顏幼棗而言,她是破壞父母感情的第三者,她甚至可以把母親的自殺遷怒到她頭上來,不管她與顏日熹是相見恨晚,或彼此真心相愛,對顏幼棗而言全都成了可恨的借口吧!
蘇馡是真心想補償她,重新給她一個完整的家,更希望顏幼棗能早日接受她。
而顏日熹是早已習慣女兒的古怪,或說她的異於常人。他內心充滿了對女兒的歉疚,所以即使要用熱臉去貼女兒的冷屁股,他也甘之如飴。
他帶著顏幼棗熟悉這間樓中樓的豪華住宅,還有屋頂花園。這棟高級大廈位於數一數二的高價位地段,裡面住的全是有錢人,他們買下最高的兩層樓打通成一間,更是絕大的手筆。
他決定將家裡原有的兩間客房,撥一間給顏幼棗住,裡頭附有衛浴設備,很方便。
「幼棗,你喜歡哪一間?」父親的私心是想給她住較大的那間,裡面附有浴缸可以泡澡,小的那間只能淋浴而已。
顏幼棗卻選擇較小的那間,單人床、三門衣櫃、小電視、書桌兼化妝檯,優雅的灰色配白色,很適合年輕人,但完全不像小孩子會喜歡的。
「你喜歡這間?真的喜歡?」顏日熹覺得完全不瞭解自己的女兒。
「我要這間。」她的態度冷冷的、淡淡的,使人想勸說她也沒力。
「那……好吧!我請人來稍微裝潢一下。」
「不用麻煩了,寄人籬下還是低調點比較好。」聽聽看,這像十歲小孩子的台詞嗎?
「幼棗……」他心痛得直皺眉,因為這樣所以她自願住較小的房間嗎?
「我在胡言亂語。」顏幼棗背過身把書包擱在桌上,「我是說這個房間很適合讀書,不用改了。爸,學校明天要考試,我可以留在房間裡讀書嗎?當然,我會先把行李整理好。」
「好,爸不打擾你。」顏日熹走出去,掩上房門,挫敗的歎息一聲。當他追求真愛的同時,也是女兒的受難日,因為是她代替他承受巫翠芝這顆不定時炸彈。
如今女兒性情怪異,不等於是他造成的嗎?
「日熹!」蘇馡可以想像發生了什麼事,迎上來安慰他說:「來日方長,我們一定要有耐心,總有一天幼棗會接受我們的,就像立言和立勳剛開始不贊成,現在不也跟你相處得很好?」
「那是立言,他的性情有七分像你。但立勳就完全像去世的董事長,將所有接近你的男人都當成了入侵者。」
「但是他默認了啊!這兩三年來,你不斷拉下臉去親近他、關懷他,石頭人也會感動的。立勳是太年輕了,臉皮嫩,拉不下臉向你輸誠,但是他不再和你作對,不就是默認了你的存在。」蘇馡含笑地望著他。
「相信我,日熹,我也會向你看齊,用心關懷幼棗,真心善待她,相信不用太久,她也會像立勳一樣頑石點頭的。」
「謝謝你,馡。」
顏日熹擁住心愛的女人,內心憂喜參半。他相信蘇馡的誠意,但心裡很明白顏幼棗的情況和金立勳完全不一樣。董事長死後一年,蘇馡才開始與他有接觸,金立勳只是單純的吃醋母親被搶走。
但顏幼棗不一樣,父親外遇、拋妻棄女,母親因此而自殺,她又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內心的衝擊實在超過小孩所能負荷的。
今天若是顏幼棗能衝著他們大喊說「我恨你們,你們是害死我媽媽的兇手」,他心裡反而會釋懷些,因為這是可以理解的。
一個小孩的冷靜與漠然,反而最教父親心碎。
她甚至沒有通知他,媽媽死了,要他回去主持喪禮,因為他沒有資格嗎?她只等到喪禮結束,才通知他去接她。
到底他該如何補償,才能換回小女兒天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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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淅淅瀝瀝地下著雨。
黑夜似一張無情的網,網住了顏幼棗,也網進了寂寞,苦澀的淚水滲進枕中。
今晚的餐桌上多了一個她,想必他們也很尷尬吧?爸爸、蘇馡、蘇昂、金立言,每個人都竭盡所能的和顏悅色,卻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自在,沒辦法大方的說「歡迎」她加入新家,因為她剛死了母親,而這個家的女主人偏偏是搶走她父親的女人。
如果可以的話,她也不想住進這個家,可是不跟著爸爸,又有哪個地方可以讓她安身立命?顏幼棗心中明白,不論是舅舅或阿姨,都不可能善待她,十成十會被當成童工支使,還要承受他們的恩人嘴臉。
跟著爸爸,至少有爸爸養她、栽培她,至於其它人感覺自在或不自在,那統統不關她的事,她才不在乎呢!
用手背擦去淚水,新的淚珠又自己滾出來。顏幼棗多麼希望,可以撲進爸爸的懷抱裡,毫無顧忌的大哭一場,哭她的喪母之慟!
可是,爸爸的懷抱裡始終有一個蘇馡依偎著,美麗嬌嬈、弱不禁風的蘇馡,像朵芙蓉花般,天生就該讓人呵護。而她顏幼棗,年紀小歸小,卻習慣性的端出冷硬的外表,活該不受人憐憫!
只是她不懂,媽媽不也一樣很依賴爸爸嗎?爸爸卻煩不勝煩的決絕而去。只因為蘇馡沒有憂鬱症,不會自怨自艾的碎碎念,不會鬧自殺嗎?
因為老婆有病,男人就可以受不了的離開,另尋一片瑰麗的天空嗎?
而媽媽呀,在無情的以刀子割斷手腕動脈的那一剎那,可有想到她幼小的女兒是這世上最需要她關愛的人?她可曾有一絲後悔?
太多太多的複雜情緒,酸、鹹、苦、辣填塞顏幼棗小小的心田,她心痛的幾乎要爆裂開來,卻找不到人安慰,一個也沒有。
她彷彿一葉孤舟,飄蕩在茫茫世間無情海。
她問自己,這就是孤兒的心境寫照嗎?明白了其實大人並不可靠,愛情是一種隨著時間而消失不見的玩意兒,而且不論是大人或者愛情,全都是自私的!自私得令人厭惡。
顏幼棗不停的擦去眼淚,暗暗在心中發誓:她才不要去愛人,長大後也不會談戀愛結婚,她一個人就可以活得好好的,一定可以活得好好的……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有人一腳踢開她的房門。
是誰?
顏幼棗慌忙的擁被坐起身,一下子,電燈被打亮,一名看似粗豪的少年在看清楚她的臉後,逼到床邊來,用怒氣騰騰的犀利眼眸,狠狠瞪住她。
他是誰?一臉跟她有仇的表情,但顏幼棗根本不認得他。
下一刻,她揚起下巴,半挑釁的瞪回去。
「妳!」少年的聲音又響又亮,「不可以住在這裡!」
「你是誰?憑什麼管我?」
「這是我家,我是金立勳!」他雙手抱胸,以睥睨的姿態俯視她。「我不准你住進來破壞我媽媽的幸福,明天你就給我搬出去!」
金立勳跟幾個死黨出去旅行,接到手機留言才知道家裡要多出這麼一號麻煩人物,直覺不妥,便告訴媽媽不要接受,可是媽媽在電話中笑罵他「不懂人情世故」,他趕不及回來阻止顏幼棗進門,只好半夜回家後立即來趕人。
該死!如果他沒有出去旅行,根本不會答應讓顏叔叔接女兒過來。舅舅怎麼也不阻止呢?跟媽媽有七分相像的大哥更別提了,同情心先氾濫再說。